第229章 杨慎口吐莲花
杨慎的目光,和父亲交汇。
这是年轻一代和年老一代,在认知上的首次平等较量。
“父亲大人想不想听听,我沿途所见所闻?”
“不!”
杨廷和是多么聪明的人,他不用听就知道杨慎要说什么,他也不用亲自去南直隶,便就会明白那边发生了什么。
“父亲!”杨慎起身,俯视着杨廷和如雪般苍白的长发,头顶中间已经可以看到裸露的头皮。
“爹不是不想听。”
杨廷和笑着伸出手,由儿子牵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像是老一代对新一代的传承与交接:“走,你跟我去客厅,让大家一起听一听。”
“好!”
杨慎搀着杨廷和,向客厅里走去。
内心百感交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伟岸的父亲已经佝偻起了腰,那个无所不能的内阁首辅,如今就算站的笔直,肩膀也已经比自己矮了几寸。
“杨慎见过各位叔叔、伯伯!”
刚进门杨慎就表现的像是别人家的孩子,礼貌的打招呼。
可其他人虽然年纪比较大,但官职低啊,虽然艺部现在没两个人,但既然皇上没叫他什么寺,什么府的,而是叫艺部,那人家杨部长……不,杨尚书就是二品大员。
在政治场上,职位低就是原罪,岁数并不重要。
因此杨慎打了个招呼,在屋里的众人赶紧起身行礼。
“杨尚书客气了,客气!”
为了场面不太尴尬,杨廷和赶紧接过了话头:“某确有公务在忙,让各位久等了,请坐!”
杨廷和说完,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主坐上坐下,杨慎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见俩人坐定,好不容易见到杨廷和的众人,相互对了个眼神,便由杨廷和的同窗好友,杨慎曾经的同事,翰林院编修杜渐,赶紧开了口。
“阁老,可曾听说,皇上清理完江南官田之后,下一步要清理何处官田?”
“这朝廷不早有明诏,江南完成之后,全国剩下的一体进行?”
“杜某觉得,皇上此举有些操之过急,大明如同一条长木,转之过急则易折,阁老当以天下为重,劝皇上三思啊。”
厅中其他人,也知道杨廷和躲了这么久是因为什么,于是赶紧出声对杨廷和施压,迫使他向皇上表态。
“对啊,阁老可一定要劝劝皇上啊,切不可一意孤行,阁老要是觉得为难,我们可以跟随阁老一同上疏。”
“阁老身为陛下肱骨之臣,要好好劝劝皇上啊,看江南土地革新之时,天怒人怨,北方赤地千里,南方洪水滔天,边有南蛮作乱,中有白扇会为祸,皆由此事而起啊,若再激起民愤,国将亡矣!”
撤换江南四个布政使,加一半的州、府、县官员,对皇上来说犹如关公刮骨疗伤,虽剧痛无比,然在四肢,尚可忍之。
而若京城六部全部致仕替换,则如人伤在五脏六腑,寿必有损,然可保持当下不亡,另外两部刚刚成立,还没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但是皇上在这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五部尚书的平稳过渡,劝说六部瘫痪了,那绝无可能。
所以当前可以动摇皇上的,那就是内阁!
内阁和司礼监,一个相当于脊髓,一个相当于大脑,无论哪个罢工,都极容易导致大明猝死,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嘉靖在巩固皇权之时,对于内阁和司礼监极度慎重的原因。
杨廷和又如何不知,并不是自己有多重要,而是他身为内阁首辅的这个身份重要,如今皇上已经悄没声的将内阁四人换了三个。
“是啊……”杨廷和点头,给了杨慎一个眼神。
杨慎立刻领会,起身笑着抬手一指。
“杜叔叔,各位叔叔,既然如此慷慨陈词,何不自己上疏劝谏?大明如长木,转急则易折,这房上之梁可够长?谁可将之转折?”
几人悻悻的坐了回去,不敢直视杨慎的目光。
这大明第一才子,怼人怎么也这么厉害呢?好歹是个尚书,说话就不能委婉一些?
没想到,杨慎更狠的还在后面呢。
“此梁之木,由杨府下人时时扫视之,当然可支房屋不塌,可我前些日子,去了一样南直隶,途经一座寺庙,庙中已无僧侣,神佛满脸尘埃。”
几人以为杨慎开始讲故事,纷纷又抬起了头来,故事人人爱听,故事之后的道理却不是人人能听懂的。
杨慎即然讲这个故事,就不怕他们听不懂。
“那寺庙之顶梁,比这厅上的还要粗长倍余,看似无法可以通过急转而折了,然当天夜里风不急雨不骤,可那怀抱粗的顶梁咔嚓一声就折了,诸位可知为何?”
“为何?”有人忍不住问道。
杨慎就怕他们听不懂,开始给他们讲讲故事背后的道理。
“只因那巨梁,早已被虫蠹钻咬一空,当然经不起风吹雨打,更何况急转之力,而当今之大明,便如这屋顶之梁,而诸位包括杨阁老,就是那木中之虫也!”
杨慎就是这么猛,狠起来连自己的爹都骂。
“今日你啃一口,明日我钻一洞,长此以往才是国之将亡!”
杨慎这一通暗讽加明嘲,真是一点颜面也不留,整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还得是和泥的高手杨廷和,赶紧起来找补找补。
“慎儿,岂可如此无礼?今日来的几位可都是清廉有为之士,不过俸禄十数石,冬夏两身衣,怎么就能将朝廷啃食一空了呢!”
众人老脸微微一红,既兴奋,又害臊,兴奋的是被阁老这么夸,要传出去是多好听啊,害臊的是他们还真担不起这清廉之名,今天能来找杨廷和,那就是因为他们也搞了不少官田,所以才着急啊。
杨廷和见杨慎今日的表现,越发觉得自己老了,这些家族里乱七八糟的事,是该交给家里这新成长起来的顶梁柱了,自己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你不是要跟我们说说你南行见闻么,就只说见闻便是。”
“父亲大人,我刚才所说,便是其一。”
杨慎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上书四个大字:心系苍生。
一边慢慢扇着,一边开始唠了起来:“各位叔叔见多识广,可见过有普通百姓卖余粮?”
“见过,我小时候家里就卖余粮!”
“葛叔叔家中原有良田百亩,可能算是普通百姓?”
“那你要说佃户,那定然是没有的!”
杨慎微微一笑,就像猎人看到兔子钻进了套。
“现在的江南,真值得大家去看上一看啊,江南现在几乎家家有田,出佃者已是罕见,我这次去见的老友,屡试不第在家耕读,如今忙时则耕,闲时则去大明轻工集团赚点银子,赚的那些银子,就足以交给朝廷税赋劳役,今年朝廷免了田税,反而有了余钱余粮!”
“不可能!”
“慎儿,你那好友只是个例,又岂能代表全貌?”
“父亲大人,诸位叔伯,其他省州我不敢说,但南直隶确实如此面貌。大明虽如长木,然强则不可折也。”
杨慎说完,众人陷入了沉思中,若这种情况传遍全国,到时候的民心所向会在哪边?真正被孤立的会是他们啊。
自古以来的民变,所打的口号不就是耕者有其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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