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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夜幕低垂,  漫天银河流霞涌动,大地上,瑰丽盛放的锦簇花团大片大片枯萎成灰烬。

  

  温绪看着浩浩荡荡一路枯萎蔓延到鞋尖的花海,  抬起头,  看着沉凝着眉目,  按住剑柄、一步步挟裹着恢弘剑势走来青衫少女,  有那么一瞬间,  竟恍惚觉得,  磅礴的山海自她身后滔天而起——

  

  她道:“温绪,  我不允许任何人动她。”

  

  温绪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力量,一种毋庸置疑的、不可抗拒而只能选择俯首的强大力量。

  

  那力量太过壮阔、太过浩瀚,  以至于连晕荡开的滚滚余波都震得人心尖发颤。

  

  温绪的手突然又麻痒得厉害。

  

  她真的是…真的是…

  

  他用力掐了掐掌心,  用疼痛刺激自己强行从那种微妙得头皮发麻的亢奋中醒来。

  

  不,  还不是时候。

  

  温绪看着林然在夜色下褪去了所有柔和、清亮得近乎冰冷的眸子,  忽的笑开了:“回来得这么快吗?所以…林姑娘果然也不只是筑基后期,果然也藏着一个深重的秘密,对吗?”

  

  林然平静看着他,  只有握住风竹剑柄的手,缓缓往外拔。

  

  “好吧,如果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话…那么,你真的要救她吗?”

  

  温绪轻笑:“哪怕她是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

  

  林然没有回答,  却倏然拔|出了剑,  清冽的剑芒划破夜空,泛开一线锋凛的寒光,  割破他鬓角一缕碎发。

  

  温绪顿了一下,才微微侧头,  看见那一缕黑发缓缓坠进泥土里。

  

  温绪盯着那一缕头发,怔了很久,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左脸,那里,后知后觉泛上刺痛,伴随着血液的甜腥气,丝丝缕缕地痛,不重,却像是一瞬扎进心口最深的刺,绽开猩红到糜烂的血花。

  

  “她该不该存在,不由你说了算。”

  

  身后大地猛地被撕扯开狭长的深裂,轰然地动山摇间,大片大片绚烂瑰丽的花海湮没成尘埃,温绪胸口一滞,重新看向那青衫少女,她轻描淡写甩开剑尖一抹血花,目光清透如初:“请让开,否则,我现在必杀你。”

  

  她口吻太平静,甚至还用着礼节,不像是在说杀意,倒像是在说太阳会升起,夜色会降临——仿佛一道理所必然的法则。

  

  温绪的心尖突然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攥得他胸口酸疼而软。

  

  魅花海湮没的反噬汹涌而来,他忽的弯腰重重咳嗽,喉头涩住,浓重的腥气上涌,他一声声咳着血,喉结用力滚动着,却根本分不清吞咽得是血还是滔天欲念。

  

  那是清风吗,是明月吗?还是暖玉幻化的青竹,在翠幕烟荷处亭亭地伫立。

  

  怎么可以生得这样皎洁,这样凛冽,又这样美。

  

  美得让人想占有,想摧毁,想把她晕染成和自己一样的颜色,拉进怀里,融进血肉里,一道永世狂肆不堪地沉沦。

  

  林然看见温绪大口大口咳血时,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收敛了所有神色,面无表情绕过他,大步走向侯曼娥。

  

  她现在还没有空与他计较。

  

  侯曼娥还悬在半空中,那些蛊惑她记忆的萤虫早已灰飞烟灭,可她仍像沉陷在一场虚浮的梦里,无法醒来。

  

  林然伸开手,侯曼娥像是受到了无形的牵引,终于缓缓下落,直到落在她怀里。

  

  林然低下头,看着侯曼娥满是泪痕的苍白脸颊和脖颈上勒得青紫的手印,抿了抿唇,把她打横抱起来,又捡起地上的赤莲剑,转过身,踩着一地支离破碎的白骨和魅花,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

  

  温绪死死凝着她的背影,他脸色惨白,满手淌着血,可那张溅着血的温俊面孔上,眼神却魑魅般雾欲诡谲。

  

  他细长的指尖轻轻一颤,一只萤虫悄无声息飞向她袖口,化为一点微不可察的暗光。

  

  另一只萤虫乖巧飞到他手心,暗光一闪,温绪就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御剑而起的风声似乎浮动着她身上清冽的暗香。

  

  他又咳出一口血沫,看着满山狼藉,忽的低低笑起来。

  

  林然抱着侯曼娥走出魅花之海,在一座小丘山顶盘坐下,揽着她的头枕在自己怀里,手指轻轻滑过她脖颈,侯曼娥脖颈上的血痕勒痕随着她指尖的滑动,缓缓消失。

  

  林然检查过她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就在她额头微微一点,那道青色旋涡被弹入她身体,温和的灵气如水流转,耐心得疏通她全身的经脉、一点点安抚下她震荡的魂魄。

  

  侯曼娥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点点下沉,无数从地底生长出的手扒住她的身体,把她拖向无底的泥沼。

  

  曾经有一只手从上面伸过来,那手的主人有着灿烂的欢笑声和甜美的笑脸,她满怀期待地去握住,以为那只手可以把她拉出去。

  

  那只手拉着她,拉着、拉着,当她的双腿已经快脱离泥潭、当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的时候,又松开了。

  

  那只手,松开她,又按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更狠地推进深渊里。

  

  所以她终于明白,她不能依靠任何人,她只能靠她自己。

  

  所以她踩着谩骂、踩着诅咒、踩着羞辱和白眼,打碎了牙,一口口吞下血和泪,指甲磨得开裂、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她也要攀着崖壁,一步步笑靥如花地往上爬。

  

  只要不再相信任何人,就不会有弱点,就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绝不要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谁也不可以再伤害她!

  

  侯曼娥一直这么做着,她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的。

  

  可是这一次,她好累啊。

  

  她从没有这么累过,从记忆最深处涌上的疲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从来都是一个失败的人。

  

  上一辈子,她的家人不爱她,她的姐妹背叛她,她的经纪人只想让她拿下更多的代言赚钱,她的粉丝爱的只是屏幕上那个光鲜亮丽、又美又飒的李曼娥,她没有朋友,只有用钱买来的酒肉闺蜜,她也没有爱人、只有情人、金主和炮友。

  

  而这一世呢?她的父母一心修炼、像打发宠物似的不闻不问只管给钱,舅舅阙道子疼爱的是血脉原身,同门弟子们仰慕的是那个明艳灿烂的侯师姐……

  

  那她呢?谁爱真正的她呢?

  

  没有人。

  

  活了两辈子,她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点可以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留恋的感情。

  

  侯曼娥突然觉得好累。

  

  她突然不想挣扎了:为什么还要挣扎?活着又怎样?还得去拼,遍体鳞伤拼到最后,也还是什么都剩不下。

  

  也许她就是这样的命,这辈子,就活该是这种惨命。

  

  眼皮越来越沉,侯曼娥闭上眼,喉咙里的那一口紧绷的气忽然轻飘飘地散了,她意识飘飘忽忽,任由那些手拖着她下沉。

  

  她知道,那一口气散到喉口,散尽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就在那一刻,她额头突然一凉。

  

  像严寒冬雪消融后,拂来的第一缕春风。

  

  它并不是那么轻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凌厉,却有着刚刚好的温度和厚重。

  

  那一点清浅的凉意,却如一道光,撕开阴霾遍布的天空,洒下漫天明亮灼眼的阳光。

  

  侯曼娥倏然被灼醒,仿佛轰然一道雷霆,将她混沌无力的思绪生生劈醒。

  

  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她知道,是林然回来了。

  

  林然在叫她,在叫她醒过来。

  

  侯曼娥以为自己累极了,以为自己不会再挣扎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意识到那个执拗唤醒的她的温度是林然的时候,她心底突然爆发出对生无穷的渴望。

  

  她想醒过来,她想睁开眼,她想活下去——

  

  那些颓丧的绝望的茫然的情绪一瞬间被压下去,一种莫名的力量被从身体的极限生生挤出来,侯曼娥用尽全力猛地睁开眼,映入模糊视野的是无垠深邃的星空,和一张熟悉的脸。

  

  清丽细致的眉目,一双温和关切的眼睛,纤拔的鼻梁被侧映出一帘小小阴影,那阴影弧度优美的边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一点不阴郁晦暗,反而像是柔化进朦胧的月色里。

  

  侯曼娥呆呆看着她。

  

  林然看侯曼娥终于醒过来,松一口气,去摸她的脑门,她发了一头的虚汗,可是皮肤却是冷的,不知道是因为冻的还是怕的,牙齿簌簌打战,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林然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连人带衣服把她往怀里抱了抱,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轻拍她后背,安慰她:“你现在可能觉得发冷,神志有点混乱,没关系,这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缓一会儿就好了。”

  

  没有一点回音,林然低头看她,发现她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发呆。

  

  林然顿时一惊。

  

  我的天,这姑娘不会给吓傻了吧。

  

  “你还好吗?”

  

  林然担忧地在她眼睛前晃了晃手指:“脑子疼不疼?记忆有没有错乱?这是几认得吗?我是谁还记…”

  

  侯曼娥:“啊啊——”

  

  林然话音未落,侯曼娥突然尖叫!

  

  林然猝不及防,只觉耳膜当场裂开,下一秒已经被她八爪鱼似的熊扑过来。

  

  “啊啊啊!”

  

  侯曼娥死死抱住她,哭得鼻涕眼泪横流:“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快死了!我都要死了!她们都欺负我,她们都欺负我——”

  

  林然被侯曼娥扑得一个踉跄,险些没当场和她一起骨碌滚下山去。

  

  林然艰难保持住平衡,顾不上被尖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拍了拍侯曼娥后背,好声好气:“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的错,现在都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侯曼娥已经听不到林然说什么,被她这么一哄,只觉得滔天的委屈瞬间喷涌而出,她哭着吼:“他们凭什么那么对我,我也是他们小孩儿啊,就因为我是女孩子那俩混蛋是男的我就活该被欺负吗,我也想上学啊!我也想有一身干净衣服!凭什么只让我干农活,凭什么只打我骂我拿我发泄,不想养我就别生我啊!当我愿意被生出来作践吗…呜怎么就我倒霉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别人都不是,别人都好好的,我也想当被疼爱的小公主,我也想穿得漂漂亮亮的举着气球,和爸爸妈妈出去逛街吃棒棒糖,我小时候从来没吃过棒棒糖,他们都吃过,就我从来没有吃过,从来没吃过……”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序颠倒错乱,但是林然知道,她是在说她上一世的家人。

  

  林然沉默地听着,感受着肩膀慢慢被泪水浸湿,只一下一下拍她后背,由着她发泄。

  

  “那些人也不是好东西!”侯曼娥哭:“说好的要一起努力的,说好的当一辈子好姐妹的,都是假的!为了火就不要我了,就要踩我上位,我那么穷那么想火我都从没有想过伤害她们,她们反而先踩我!她们怎么心那么狠啊,我们每天笑得那么开心,我掏心窝子对她们的!我每天练舞练得最辛苦就为了给她们下课开小灶,我天天吃馒头吃泡面我都愿意挤出钱来给她们带口红带礼物,有私生粉骚扰她们我想都没想拎着刀第一个冲上去,有钱的老总要捧我单飞我也不要,我就只想和她们在一起…我以为我们是真的好朋友的,可她们其实都瞧不起我,她们都欺负我,她们难道不知道我要是声名狼藉离开圈里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吗?她们难道不知道我爹妈会扒着我吸干我的血吗?她们明知道,可是她们还是要踩我,她们没良心——”

  

  她突然抬起头,用力揪住林然的衣领,满脸的泪向她吼:“你说她们是不是没良心!她们狼心狗肺!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

  

  林然重重点头:“她们没良心,你和她们不一样,我们不和她们计较好不好。”

  

  “不!我就要计较!我要气死了!”

  

  侯曼娥吼:“她们欺负我,我就要十倍欺负回去!她们想踩我,我就把她们都踩下去!我要比谁都过得更好!我要让那些傻逼什么都得不到,我要她们统统身败名裂滚去睡大街——你说我应不应该?你说是不是她们活该?!”

  

  林然心想你都喷我一脸吐沫星子了,我敢说不应该吗,她连连点头:“应该应该,活该活该。”

  

  侯曼娥却吼得更大声:“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你是不是敷衍我,是不是也觉得我心狠?你是不是也害怕我讨厌我?!”

  

  林然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你不这样就会被欺负,我知道,我都明白。”

  

  侯曼娥勉强被安抚了一点,吸了吸鼻子:“那你快和我一起骂她们,我每次骂她们我就开心,你快和我一起骂,我就双倍开心。”

  

  林然这次却迟疑了。

  

  侯曼娥瞬间又要爆|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果然是敷衍我!你还是在嫌弃我!”

  

  “我不是。”林然犹豫了一下,委婉道:“但是其实一般来说,我不说脏话。”

  

  侯曼娥:“…??”

  

  “爆粗口容易变成习惯,我怕我一说,以后就改不过来了。”

  

  林然诚恳建议:“其实我想说很久了,要不我们讲文明,我们文明骂人好不好?”

  

  侯曼娥:“……”

  

  艹!神经病吧你!

  

  “我不管——”

  

  侯曼娥扯住林然的衣领摇晃,撕心裂肺:“你就得和我一起骂!立刻!马上!我不管你就得骂和我一起骂我不管——”

  

  林然被吼得耳膜又开始颤抖,看着侯曼娥狰狞的面孔,她不由流下了绝望的泪水:“好好,我骂我骂,求求你不要再喊了,真的要聋掉了。”

  

  侯曼娥勉强松开一点力气:“那你跟我骂:欺负我的都是傻逼。”

  

  林然一脸生无可恋:“欺负你的都是傻…嗯,哔。”

  

  侯曼娥盯着她,林然在她凶残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抱住弱小的自己。

  

  她真的不想骂人,骂人这种事儿就跟东北话一样有毒,她对自己的意志力不是很抱希望,万一回去了别的啥也没学会,光是祖安大法修到返璞归真,师父会念叨死她的。

  

  侯曼娥重重哼了一声,张开手臂:“你过来抱抱我,我就勉强原谅你了。”

  

  林然顿松一口气,这个好说好说。

  

  她抱住侯曼娥,侯曼娥把脑袋搭在她肩膀,好久没说话。

  

  好半响,她才瓮声瓮气:“我想吃糖。”

  

  林然果断:“出去就吃,吃一个扔两个,想吃多少都有。”

  

  侯曼娥:“我要逛街。”

  

  林然:“逛!”

  

  侯曼娥:“我要买好多好看的衣服,买好多好多漂亮的鞋。”

  

  林然:“买!”

  

  侯曼娥:“我要把钱都花光,然后你得养我。”

  

  林然算了算自己身上的余额,又算了算侯曼娥平时的花销,顿觉眼前一黑,钱途一片黑暗,她咬咬牙:“…养!”大不了她去街头卖艺,就表演胸口碎大石,这个她有经验,经验很丰富。

  

  听着她生无可恋的声音,侯曼娥翘起唇角,她想笑,可是眼泪却先顺着脸颊流下来。

  

  “其实我最讨厌姐妹了。”

  

  她死死抱住林然,不让她看见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可是声音却止不住哽咽:“我一点都不想要姐妹,林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认识你。”

  

  不想认识你,因为不认识你,就不会被你打动,就不会信任你、不会依赖你,就不会向你敞开自己最脆弱的血肉和灵魂,暴|露出自己所有的绝望和不堪,一边恐惧着未来自己可能再被伤害,一边止不住地沉沦在你的温柔里。

  

  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真的控制不住。

  

  这个人太温暖了,太清朗了,她好想靠近,好想被照耀着、被宠爱着、被拥抱着,她真的好想、好想一直这样被牵着,每天都能清晰意识着自己在走上另一条她曾经以为再也没有资格踏足的、那样灿烂光明的路。

  

  她完蛋了,她彻底完蛋了。

  

  “不想要姐妹?”

  

  林然愣了一下,半响迟疑道:“…可你是女孩子,我也是。”

  

  “…”正泪眼朦胧的侯曼娥:“???”

  

  “如果你非要的话。”

  

  林然迟疑看了看她,半响,终是叹口气:“那我尊重你,你也可以叫我,父亲。”

  

  侯曼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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