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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今天阳光很好。

    明明媚媚的光透过薄云,洒落在北冥海,在纷扬的飘雪中,一艘艘巨大的方舟缓缓停泊在北冥海岸。

    海岸不远处,林然坐在海城街边支起的一家小摊子里吃馄饨。

    幽冥绝境陨灭了,历练的幻境全都没有了,但妖主在此裂天,天地元气沉落,浩瀚灵气自这里贯入四海九州,虽然现在那些灵气已经逐步蔓延至四方,但北冥海仍然是灵气最丰裕的修炼圣地之一,所以等封禁开了,还是有许多修士重新赶过来停留在北冥海城,修炼也好、去海里找找可能散落的功法宝物残片、或者抓几只海兽售卖,都是很不错的。

    海城也因此重新兴盛起来,之前闭门的酒楼餐馆又开张了,路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城中笼罩着一种喧闹的繁华。

    这家馄饨摊位于巷尾的犄角旮旯,位置不大,仅有几张缺了角的桌椅板凳,用的也是最普通的灵米兽肉,多是囊中羞涩的低级散修来吃,吃完一碗就匆匆离开赶任务,所以人来人往的,倒也没有很拥挤。

    林然却格外喜欢这家馄饨的味道,自从她被解了禁令允许离开别院,她就天天出来转悠,几条街吃了一圈,她还是最喜欢这一家,这些天各宗州府都陆续离开了,今天三山九门的方舟也要准备起航,趁着离开之前,林然又偷闲跑来这里再吃一顿。

    白白胖胖的馄饨在碗汤里起伏,汤面还飘着鲜亮的紫菜丝和鸡蛋丝,白色热气腾腾地升起来,林然拿筷子挥了挥热气,夹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对面忽然坐了一个人,披着兜帽,身形臃肿,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

    “我今天要走了。”

    林然咬开馄饨,鲜甜的肉汁在嘴里爆开,她含含糊糊着说:“海城的人越来越多,人多眼杂,别哪天就有谁认出你来,你趁早走吧,今天下午就有船,直接去幽州,往旁边拐一拐就能回妖域了。”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弥勒一样吉祥福相的圆脸。

    “少废话。”

    可弥勒脸上没有笑口常开,只有阴冷和怀疑:“你到底叫我来干嘛?!”

    林然嚼着肉馅,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耐心一点嘛。”

    她看着神色不耐的喜弥勒,笑着说:“我是有两件东西要交给你。”

    喜弥勒根本没兴趣。

    陛下死了,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就面前这个女人,要不是陛下舍不得她,他一定冲着她自爆,让她陪着陛下一起去死。

    他没精打采:“什么东西?”

    林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大块的肉馅咬碎,才慢悠悠问:

    “你敢为了你家陛下去死吗?”

    “……”

    喜弥勒瞬间僵住。

    他抬起头,用一种像要把她生撕活扒的嗜血眼神看着她。

    “你有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急促地低吼:“陛下没有死?你知道他在哪儿?他有什么话传给我?!”

    林然把那颗馄饨咽下,对他笑了笑。

    喜弥勒死死盯着她,看着她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来一个包着的帕子,一点点打开,露出一块指节大的骨头,以及一把记黯淡的赤色匕|首。

    喜弥勒怔怔盯着那把匕|首,嘴唇开始哆嗦:“这是……是陛下……”

    “这是他剔出来的凡骨,和活着时生剥逆骨才留下的一点残魂。”

    林然轻轻捏了捏那小块骨头,笑着说:“成纣强剥凡骨想以妖身化神,格局实在小了,凡骨妖骨都是骨头,仍然是肉身,现在化神不死,将来合道时也是要死,还不如直接不要肉身了;如今天地灵气这样充裕,妖域那么多大妖大魔,与其让它们失去管束跑出来作乱,他干脆吞噬了它们,以血海入道,融魂魄于妖域,化身黑渊那样的一地之主,举妖域之力与天相抗,那时候,便是天道又能拿他怎么样。”

    “……”

    喜弥勒像是看什么恐怖的怪物一样看着她。

    他脑子有什么在尖叫,本|能咆哮着叫他立刻逃走,逃得离这个比妖鬼比魍魉更疯狂的怪物越远越好——

    可他的嘴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

    他听见自己用一种怪异的尖嘶声音问:“……我该怎么做?”

    有着青竹一样秀美干净面庞的女人对他笑了笑。

    喜弥勒眼睁睁看着她拿起那把匕|首,在披风的遮挡下,轻轻地、慢慢地贯入自己的腹部丹田。

    丰盈的元气像细雾散开,血丝在不可知处似花线蜿蜒。

    她慢慢拔|出来,皙白的手,衬得黯淡匕|首上丝丝缕缕被元雾萦绕的血痕艳得惊人。

    她把匕|首重新放在帕子里,又把那块骨头放在旁边,包好,推到他面前。

    “在雪停之前,天地沉落的元气消失之前,这把匕|首上的血不会凝固。”

    她说:“如果你能在这之前,带它回妖域,找到一条河流,把骨头埋进河边湿润的泥土里,把血滴上去,如果逆骨湮为飞灰,魂魄散出,当河流变成红色时……”

    “他就能活。”

    “……”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砍价声音嘈杂鼎沸,馄饨摊老板正手忙脚乱收灵石,边给打听客栈的人指点方向。

    馄饨的热气蒸腾。

    空气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喜弥勒死死盯着她,忽然抓过那布包,跳起来转身就跑——

    “——嗳嗳你还没结钱!!”

    “……”

    林然笑起来。

    她看着喜弥勒肥胖的背影在人群中冲撞,像头凶蛮孤独的野牛义无反顾冲向远山,消失在人海。

    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她慢慢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馄饨,笑着对老板招手:“老板,是我结钱,再要两个包子……十来个包子拿着吃。”

    林然买了账,拿着油纸包的包子咬着在街上走。

    “喂!”

    然后她肩膀就被一小坨雪团砸中。

    林然转过身,看见白珠珠像一颗小炮|弹咣咣冲过来,站到她面前,叉起腰,深吸一口气,像一只吸多了气的小河豚。

    她气鼓鼓说:“你不是说今天要走了吗,怎么还有空出来逛街?!”

    林然望一眼她身后不远处的陆知州和裴周,陆知州朝她挥挥手,裴周温和点了点头。

    “我正在要走的路上。”

    林然指了记指大街尽头海岸那边的码头,无辜说:“路上饿了,看见街边包子不错,买了几个。”

    白珠珠嫌弃她:“方舟上又不是没有饭,你路上还非得吃一口,你怎么这么馋,你——”

    “嗯。”

    林然好脾气地应着,她不爱吃肉馅,正好掰下来一块没咬过的肉馅喂给白珠珠,正在嘚啵嘚的白珠珠下意识张开嘴,鼓着腮帮子嚼了嚼,露出惊奇:“味道确实不错……呸!”

    白珠珠反应过来,大声说:“你不要转移我注意,我有话问你!”

    林然咬着软乎乎的面皮,敷衍说:“好的,你问吧。”

    白珠珠咬着唇,看了看她,声音渐渐小下来:“…你的伤还没好吗?他们都说那个什么洛河神书在你身体里,要不要紧呀?”

    “没什么事。”

    一个包子吃完了,林然又掰开另一个喂给她,边说着:“洛河神书没有伤害我,我宗门师叔又请明镜尊者照看我,这些日子在他身边肯定是没事的,再之后嘛,听说悬世慈舵的医修现在就在小瀛洲那边悬壶问诊,小瀛洲就在珫州边上,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还能再遇见,所以不用想我,慈舵的熙舵主可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半仙儿,我这种的去他那儿怎么也能多活个百八十年……”

    白珠珠被疯狂投喂,嘴巴咀嚼都来不及,脑子顿时一团浆糊,乱七八糟地胡乱点头——她突然抓住一个重点,惊叫说:“珫州?你去我们珫州干嘛,你不是回宗门吗?”

    呀,居然真听明白了。

    “你不是、你师叔不是这就要带你们回宗门吗?”

    白珠珠咬着唇:“我…我还特意来送你的。”

    “我是想回宗门啊。”

    林然笑眯眯说:“但宗门愿不愿意让我们回去,可说不准呢。”

    她当然是不能回宗门了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如果被江无涯知道,江无涯肯定会当场气死。

    她是那么不孝顺的弟子吗?当然不是啦。

    还好,天裂了,灵气复苏了,江无涯得拼尽全力去化神,暂时抽不出空来管她的;这种紧要的时刻,万仞剑阁为了沧澜的安定,肯定会自封宗门,以便最危急的时候至少还可以弃卒保帅、献祭全宗以保九州;而像楚如瑶她们这些年轻弟子,作为剑阁未来的希望,自然得被放逐得越远越好……

    嗯,所以小瀛洲真是一个好地方,又离得远,又没人管,又可以看病,看完病再坐方舟转不了几站就是玄天宗,很方便把那里山底下的黑渊抽出来,完全可以说是导航最佳规划路线。

    “啊?”

    白珠珠茫然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

    林然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把剩下的包子叠巴叠巴收起来,然后揉揉她的头,笑道:“我要走了,如果运气好很快就能见到的,不要想我啊。”

    “…谁想你啊!”

    白珠珠一下被转移了注意,耳朵瞬间红了,恼羞成怒躲开她的手,跺脚:“你快走快走!码头船笛声都响了,你万一晚了没坐上船,你就自己游回去吧!”

    林然笑了笑,把手收回来,对着远处陆知州和裴周摆摆手,转身快步往码头跑去了。

    白珠珠看着她的背影,呆了呆,脸上的气恼渐渐消掉,慢慢变记得茫然。

    陆知州溜溜达达走过来,正想调笑她几句,见她这副神色,顿时一愣:“怎么了?刚才你俩不是说得挺好吗,怎么这种表情?”

    好像要哭一样。

    白珠珠闻声回过神,眼神却还是茫然:“我不知道……”

    “我就是这次看着她……”白珠珠回忆着刚才林然笑眯眯的样子,升起说不清楚的感觉:“感觉……好奇怪啊。”

    陆知州心里一咯噔。

    他是寥寥知道的人,珠珠这孩子是天生有些痴性的,白家在她刚出生不久就特意抱着去拜访过慈舵的医修,慈舵的人就说她是灵识天生太强太纯粹,就像小孩子,因此对善恶爱恨感官极其敏锐,太激烈的情绪会让她爆发可怕的力量、害她反噬而死,让白家千万好好养着,吓得白家之后把她当瓷娃娃一样宠着,不敢让她受一点气,连她硬要追着裴周出来都捏着鼻子同意了。

    裴周也意识到不对,走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陆知州强压下心里的不安,故意大力揉了揉白珠珠的头:“没事儿,她舍不得人家呢,看人家要走,委屈得要哭了。”

    白珠珠被从那种深海般压抑的情绪中拽出来,眼神渐渐清明,随即羞怒:“你才哭!你全家都哭!我才没有舍不得她,她身边朋友那么多,才不缺我一个,我一点都不稀罕!”

    陆知州故意调笑:“呦,还吃醋呢。”

    “你——哼!我不跟你说话!”

    白珠珠说不过他,恨恨踩他一脚,转身就往外跑。

    “珠珠!”

    裴周想去追她,无奈看陆知州:“你做什么总气她。”

    陆知州斜他一眼,呵呵:“我气她,可远没有你气她多。”

    裴周一愣,神色渐渐沉寂下来,有些复杂地望一眼天边海岸,雍州的沉龙方舟在一众岳敞恢弘的方舟中就已经不是那么显眼了。

    陆知州翻了个白眼,拉着裴周去追白珠珠了。

    边走着,陆知州还边在想,珠珠这个病,实在是个隐患。

    等回珫州之后,怎么也得跟伯父伯母说说,听说慈舵的熙舵主竟然亲自出山去了小瀛洲,反正离得也不远,是不是再把珠珠送去小瀛洲看看,若能请到熙舵主亲自瞧一瞧,那就再好不过了。

    ——

    林然跑到码头,码头已经挤满了人。

    “这这!”

    林然左右扭头看了看,站在登船甬道前侯曼娥正朝她招手,不仅有侯曼娥,楚如瑶、晏凌、还有音斋无极谷罗堂等九门许多人都在。

    林然走过去,侯曼娥的目光立刻扫射过来,像审视社畜秃顶老公有没有出去乱搞一样盯着她:“你去哪了?我今早上去找你,你怎么一早就没影了?”

    “……”

    林然很头秃。

    自从她回来,侯曼娥盯她比狗子盯粑粑还热情。

    “我馋了,提前出去吃了馄饨,就是咱们前两天吃的那家。”

    林然若无其事从怀里掏出了油纸包:“我还带了包子……”她看了看其他人,好客说:“很多,大家要不要吃?”

    幸好机智的她买了包子,还买了好几个,打算硬塞住侯曼娥的嘴,和套路白珠珠的方法异曲同工。

    “……”所有人默默看着清风晓月似的青衫美人面不改色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胸口瞬间平了一半记——她还在热情地向他们发出邀请。

    岑知望着林然,陷入了沉默,觉得也许那位暴君妖主就好这一口?

    ……不,也许很多人都好这一口。

    邬项羽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大家神色平淡,完全习以为常了。

    毕竟那天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负责正面审问林然的灵苑首徒心灵受到了怎样的重创,可谓是一个直男癌一生不可承受之羞愤耻辱,侯曼娥觉得这傻逼得被林然气到对女人ptsd了。

    她心情不错,揪起个白软软的包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对林然翘气:“哼,算你还有良心。”

    “…”林然抖了一下,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抖掉,对她露出一个中年肾不太行社畜面对娇艳娇妻的老实微笑。

    晏凌神色淡淡,却先伸手过来先拿了一个,楚如瑶跟着拿了,岑知挽起袖子拿了一个,乌深和季文嘉对视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拿了。

    一众人围着吃包子。

    “我说吧,咱们大家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了。”

    侯曼娥边吃边说,充分发挥自己戏精加搞小团体的天赋:“能聚在一起不容易,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但交情可不能忘,以后有什么事大家一定要互相照应,要知道团结就是力量!是兄弟就要一起砍人!我们新时代的年轻人更要团结起来为沧澜界伟大复兴而奋斗!!”

    “……”

    季文嘉默默啃着包子,总觉得这话从焰侯嘴里说出来哪里奇怪……但他是亲眼见过眼前这几个女修有多凶残,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来。

    乌深就没想那么多,拍着胸脯保证:“侯道友这话说的,咱们是啥交情,不是生身兄弟姐妹更胜兄弟姐妹,以后有事,直接招呼俺,俺不来就不算条汉子!”

    “我、我也是。”

    季文嘉弱弱举手:“不过宗门有祖训,我们无故不怎么离开山谷,你们需要的时候直接来无极谷找我就行。”

    楚如瑶惯来是能不客套就不客套的,直接从怀里摸出几块剑阁的牌子:“你们收着。”

    晏凌想了想,凝出几块能吸收妖鬼恶魂的黑晶,放在剑阁的牌子上面。

    高远阮双双也摸出法宗客牌,又把一些多得没处用的法宝分给大家

    ——没办法,他们法宗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就是钱特别多(⌒▽⌒)

    “……”

    大家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欢快交换信物,很有种小学生毕业交换通信录的快乐。

    岑知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才环视众人,慢慢说道:“我修习命弦,最讲究命缘,来这北冥一程,有幸与诸君相识相交,是我最大的收获,没有你们的帮助,也许我不能活着站在这里,而我也希望……”

    岑知的目光从侯曼娥脸上移过,移过晏凌、楚如瑶,最后定在青衫少女身上。

    她静静地听着,眉宇微微含笑。

    “我也希望,若因为多了我们的帮助……”

    岑知深深望着林然:“有朝一日,冥冥之中,是否能助你多一臂之力,也许恰恰就能帮你逢凶化吉、扭转乾坤。”

    青衫少女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神色安然,只是对她笑了一笑,眼中有一种天生般的柔软。

    岑知却已觉得放下一桩心事。

    她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记笑着,岑知微微后退,伸出双臂,对着或神色沉静或若有所思或茫然不解的众人,双手在面前交叠,宽袖垂落,有着音斋特有郑重的玄秘与飘逸。

    “此一别,天高水长。”

    她缓声说:“望诸君各自珍重,愿有一日,再相聚时,还可醉饮长歌相贺。”

    大家有些惊讶,看了看她,又彼此相觑,渐渐的,都不由露出笑意。

    众人抬起手,各自低头回礼,诚心实意:

    “山高水长,只等再聚。”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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