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金庭小苑里住的全是老人,虽然人老了,但流言传播的速度却不会降低。相反,退休老人的时间多了,对别人家庭的窥探和好奇也会随之增多。
这日,赵春深和袁秋丽买菜回来,路过公园的时候,被相熟的老人叫住了,说了一件事。
他们说,贾万里想要娶老婆,被子女拦着,死活不让他跟别人扯证,贾万里跟他的子女在屋里吵到屋外,架势可大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几乎整个金庭小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袁秋丽静静听着,没说什么,听完之后,她说:“我要回去做菜了,今天孙子要来吃饭。”
赵春深也跟着溜走了。
“我跟贾老头认识快十年了,有什么事情,我觉得还是直接去问他比较好。”袁秋丽觉得,与其打着关心的名义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还不如走到那人的面前,询问他,从他的口中听到事情原本的样子,然后再去想想怎么关心他。
赵春深表示赞同:“虽然我和贾老头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因为总是一起下棋,关系也不错。秋丽,我跟你一样,想直接去问他。”
两人达成一致,决定下午一起去探望贾万里。
持续的闷热,让浓云都萎成了卷絮的模样,赵袁二人来到贾万里家门口的时候,脸上多多少少都出了些汗。
贾万里来开门的时候,脸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的模样,看见是他们两个,勉强打起了精神,说:“外头热,快进来。”
赵春深和袁秋丽进了门,贾万里说:“不用换鞋了,这两天打算做个大清洁。”
袁秋丽跟贾万里更熟一些,她先开口了:“我们听说了你的事情,就想过来问问你,怎么样了?”
贾万里深深叹息:“我的儿子把我的户口本藏起来了,我现在没有户口本,没办法结婚了。”
赵春深问:“你要跟谁结婚,也是金庭小苑的住户吗?”
“不是,她不住在金庭小苑。”贾万里提起她,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说:“我跟她是在棋院认识的,认识几年了,都对对方有好感,只是一直没有戳破。前些日子,我们都忍不住了,向彼此表达了心意,然后就在一起了。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说在一起不是开玩笑的,是想找个人陪着,一起度过生命中剩下的日子,所以我们都没有想别的,就打算结婚了。但是……”
但是他的子女们都不同意,如果贾万里跟别人结婚了,等贾万里去世了之后,跟他结婚的女人就会平分到贾万里的一部分财产。钱就这么多,多一个人来分一杯羹,他们能分到的钱就越少。
“是因为财产问题吗?”贾万里没有明说,但赵春深一猜就猜到了。
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恐怕金庭小苑已经传了个遍。贾万里点了点头,说:“他们说,不能将我的钱分给外人。可是,那不是外人啊,那是要与我共度余生的妻子。我知道,婉妹跟他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也没有什么感情,他们不想让另外一个女人来取代他们母亲的位置。但是……”
贾万里顿了顿,强忍心酸,过了十几秒,他才继续说道:“但是……我很孤独啊。”
子女们都不理解他,孙子孙女们就更不理解了。都是半截身体已经入土的人了,还结什么婚?头发都白了,牙齿也快掉了,这种年纪找第二春不嫌丢人吗?最重要的是,还要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给第二个女人,一个他们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女人。怎么可以?贾老头的儿子觉得老爸得了失心疯,二话不说,先将家里的户口本藏起来,没有户口本就不能结婚,不结婚就万事大吉。
他们考虑得很周全,条条在理。唯独遗漏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法律规定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二十二周岁,女不得早于二十周岁,只要不骗婚,不重婚,符合年龄,法律都不会阻止两个人结婚,他们凭什么阻拦贾万里?
贾万里想不明白,他说:“我跟他们吵,吵得整个金庭小苑都知道这事了,我不嫌丢人,是因为我没有做错,他们不嫌丢人,是因为面子没有钱重要。我七十多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养出来的是些什么人,别人都说养儿防老,我觉得说得对,因为养儿能早死!”
他说得激动,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气,赵春深连忙拍了拍他的背,说:“好好说,别生气。我和秋丽都是来支持你的,你别动怒。”
袁秋丽说:“孩子是没有权力阻拦你结婚的,老年人的婚姻自由受法律保护,如果你真的很想跟她结婚,可以试试采取法律手段。”
“对啊。”赵春深说,“我们只知道你的孩子反对,她的孩子呢?支持你们吗?”
“她没有孩子,她结过婚,但是因为身体原因,她生不了孩子。所以她很自由,她想跟我结婚,随时都可以。但我不行,我想跟孩子们好好商量,结果他们就抢走了我的户口本。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先跟他们商量的,早知道闹得这么难看,我直接跟婉妹把结婚证领了就是,何必看他们的脸色……走法律途径,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那真的太难看了,七十多岁的人站在公堂上,跟孩子们对峙……”贾万里摇了摇头,眼中溢满了苦涩。
赵春深和袁秋丽都沉默了半响,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有了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人,贾万里也不管他们能不能接上话,继续说下去:“我将他们做的事情告诉了婉妹,婉妹跟我说,不结婚也可以。其实仔细想想,确实,不结婚也可以,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对方的财产,也不是为了顶个谁谁的丈夫,谁谁的妻子的名号,只是因为爱,因为渴望陪伴。可是,只是单纯地在一起,感觉缺少了什么,感觉有些不公平。”
他爱他已经逝去的妻子,他也爱现在这个能理解他对下棋的热爱的女人。他给了前者最宝贵的青春、年轻的躯体和炙热的心,前者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而他只能给后者苍老的心、松弛的面孔和干什么都好像提不起劲的老年,连一个盖章都给不起,也许她并没有觉得不公平,但他确实心有愧疚。
贾万里抬起头来,眼露无助:“秋丽,春深,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赵春深问:“你想跟她领证吗?大大方方的。”
“当然想。”
“你对你的儿孙失望了吗?”
“失望透顶。”
赵春深说:“你觉得,你有可能劝服你的儿孙,让他们接受你的爱人,然后发自内心地祝福你们吗?”
“不可能的。”贾万里笑容惨然,“我的儿女们,我了解,他们一开始不同意,就永远也不会同意的。除非我先立好遗嘱,答应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们,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妥协,来让他们退步,这样也太委屈婉妹了。”
贾万里不想在金钱上妥协,不愿意让爱人受委屈。袁秋丽说:“那样,就只有两种选择了。一是采取法律手段,让他们将户口本还给你。二是你们放弃结婚。”
赵春深说:“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别人的家务事,本就不是他们应该掺和的,他们只能给出作为朋友的建议。
贾万里再次深深叹息一声,说:“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头绪,算了,让我再想想吧。心里堵得慌,要不你们陪我下一盘棋,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
赵春深开玩笑说:“要不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件事,还以为你是在故意要骗我们陪你下棋。”
“我们?”袁秋丽也想让贾万里转移注意力,“你是想让我们跟你二对一下棋吗?”
贾万里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反正你们加起来也发挥不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那我们加起来是什么效果?”赵春深问。
贾万里随口说道:“应该是零点五加零点五,等于一吧。”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春深敛下眸,袁秋丽抿住唇,贾万里去拿棋盘,没注意到二人同时的沉默。
他自顾自地摆着棋盘,感慨道:“这个时候,朋友比子女还要靠谱啊……要是儿女们对我能像朋友们对我一样,那就好了……”
思考也是一种排解不高兴的方式,袁秋丽问:“如果这样的话,亲情不就成了友情了吗?”
贾万里说:“我觉得吧,亲情必然是包含着友情的一些特质的,比如相互理解,相互包容。”
友情发展起来了,同样也会包含亲情的特质,比如依赖,比如陪伴。人类的情感本就密不可分,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能独立存在,而不沾染别的感情。贾万里忍不住说自己的爱情故事:“我和婉妹就是这样的,有友情、爱情、亲情,还有师生情……”
“师生情?”赵春深和袁秋丽异口同声。
贾万里笑了:“婉妹退休了之后,想要找个兴趣爱好,选来选去,觉得下棋最好,既可以修身养性,也很容易打发时间。你们也知道,我是棋院兼职老师,有的时候会去棋院教学生。缘分就是这么巧妙,她第一次来棋院的那天,我刚好也去了棋院,就遇见了她,从那以后,我就是她的棋艺老师了……”
他们的爱情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平淡得让人乏味。因为双方的时间都多,所以他们可以慢吞吞地聊天,慢慢地理解对方。他们喜欢先下一盘棋,时间多的话就多下一盘,然后一起去吃饭。
几年一晃就过去了。贾万里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喜欢上婉妹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里装进了一个人,一个跟自己一样老的人。
决定要表达心意的那天,他们还是下棋了,贾万里故意输给了婉妹。
婉妹觉得不可思议,贾万里绞尽脑汁想了一句很浪漫的话:“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余生我都愿意输给你。”
一个那么喜欢赢的人,居然说余生都愿意输给她?婉妹原本就对贾万里有好感,她也孤独许久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贾万里。
两人在一起的第三个月,贾万里想跟婉妹出现在同一个本子上。贾万里失败了。
贾万里说着说着,心思就不在下棋上了,他下得敷衍,对面二人也下得潦草。贾万里说:“我的儿子说,我这个是黄昏恋,日暮西山的那种,谈一谈就落下了,熄灭了,没什么好谈的。我好像没有办法反驳他,但是认真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不到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很难理解我们这个年纪想要什么,渴望什么。他们不懂,怎么解释都没用。”
陈年美酒香浓醇厚,晚开的花馥郁芬芳,老年的爱欲却总是被忽略,被误解。好像老人就非得六根清净,断情绝欲,才配得上当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辈。
赵春深和袁秋丽离开贾万里家的时候,心情都有些沉重。如果他们是树,那沉甸甸的愁绪也如同果实,压弯了他们的身躯。
袁秋丽终于问了赵春深一个问题:“春深,你是怎么做到的,总是把背挺得这么直?”
赵春深轻轻一笑,说:“年轻的时候,因为伏案画漫画的时间太长了,不自觉地会驼背。然后就会被人说,哎呀,年纪轻轻的,怎么总是驼背,像个老头一样。那些话听着不顺心,我就强迫自己挺直腰板,挺着挺着就习惯了,一挺就是那么多年……现在,那些话都变了,变成,哎呀,你都这么老了,还能将背挺得这么直,好精神啊,真像个年轻人。”
真像个年轻人,说到底,就不是个年轻人。
这样的话原本没什么,赵春深早就接受了自己变老的事实,每个人都会接受自己变老的事实。可今天听到贾万里说的那些话之后,这样的话就多了几分哀伤。
年轻和年老本不应该成为对立的状态,这只是一条路,一条只要活着,就会走上的自然衰亡的道路。
袁秋丽看着远处,说:“黄昏了。”
夕阳缓慢坠入地平线,树木和房屋都镀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芒,暗沉的暮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是啊。”赵春深说,“黄昏了。”
黄昏降临,他老了,可他也想谈一场恋爱,趁着心灵还能颤栗,趁着眼神还能说话,趁着……天还没有彻底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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