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一章 同乡(二合一)
寻阳城衙署之中,刘牢之枯坐愁眉不展。
最近他的烦心事确实很多。数月之前,夏口之战,朝廷大军兵败。刘牢之在那场战事之中失去了自己的爱子刘敬宣和外甥何无忌,还死伤了大量的兵马,元气大伤。
之后刘牢之被命令驻守寻阳城,守在和桓玄叛军对峙的第一线。虽然为了安抚刘牢之,司马道子给刘牢之加了个江州别驾的官职,并许诺,待攻灭桓玄之后,让刘牢之当江州刺史。为了补充前线兵力,也给了一些老弱兵马补充刘牢之死伤的兵马,勉强让刘牢之的兵力达到了一万五干余。
但是刘牢之和所有明眼之人都明白,这还是拿他刘牢之当冤大头。他和他率领的原北府军的兵马依旧是在第一线当炮灰而已。一旦桓玄兵马进攻,第一目标便是寻阳城,便是他刘牢之。
刘牢之无力争辩,因为他心力交瘁,没有心思去争吵。另外,他也确实是没有任何的退路,只能服从司马道子的安排。
过去的几个月里,刘牢之因为伤痛刘敬宣和何无忌之死,日日买醉,伤痛颓废。兵马防务基本上交给了自己的女婿高雅之来打理。高雅之倒是有些才能,只是年轻,不能服众,且脾气有些乖张,喜欢仗势压人,处事不公正,导致了军中屡有争端。但总体而言,还是能够帮着打理军务之事。
驻扎在寻阳城这个险要的位置,刘牢之的压力巨大。因为不但要面对上游夏口的桓玄主力兵马的压力,更要防备南侧彭蠡泽以南的豫章等地的江州兵马的进攻。豫章之战,司马尚之在豫章大败,这也导致了对江州腹地的推进失败。以豫章为界,南北都为屏障。北边是彭蠡泽,汪洋大泽阻隔去路,南边则在豫章郡控制之下。所以事实上寻阳城如今算是半孤悬在外,靠着沿江一带和后方保持呼应,故而压力极大。
更麻烦的是,朝廷的粮草和物资供应不足,驻守寻阳城的大军一直处于捉襟见肘的境地。别说军事物资了,基本的衣食都难以保全。之前夏秋还好些,到了严寒冬日,一些都变得难熬之极。
刘牢之不是没有向司马道子讨要过粮草物资,司马道子倒也拨付过两回,但是数量极少,完全不能保证充足。入冬之后,更是一粒粮食一件冬衣也没运来。
在给刘牢之的信中,司马道子告诉刘牢之:朝廷正在全力扩充兵马,建造战船,打造兵器盔甲。为的是明年可以一举攻灭桓玄。眼下朝廷的财力物力都要用在这些方面,所以刘牢之必须自己克服粮草物资不足的问题。
司马道子说,这种时候,所有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忍受煎熬,陛下现在都食两餐,且降低了膳食标准。停止了皇宫中的多项修缮工程,今年冬天,宫中所有人都不再添置新衣。便是为了节省开支,用于增兵。陛下都带头如此,臣子们岂能不效仿之。一切等到攻灭之时自有好转和补偿。所以,请刘牢之克服困难,自筹粮草物资,解决目前的难题。
刘牢之大骂不已。司马道子这些话完全是冠冕搪塞之言。据刘牢之所知,京城之中,大族官员日日宴饮。他司马道子便在清溪河畔又建了一座别苑,搜罗数百仆役姬妾豢养其中。夜夜笙歌,狂欢达旦。说什么所有人都在勤俭节约,完全是扯谈。
而不久前刘牢之更是得知了朝廷和燕国交好,同意每年供送大量钱粮物资,以维持交好关系的事情。且不论承认燕国占领北方的事情是否正确,光是进贡钱粮物资这一项,便已经和他说的情形相悖。
刘牢之心里明白的很,说到底,自己因为出身低微不受待见。又曾是谢玄手下,兵马为北府军旧部,难以得到司马道子的信任。司马道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自己这支兵马全部消耗掉,自己死在战场上,或许才是司马道子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他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利用的价值,然后将自己一脚踢开。刘牢之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但是他毫无办法。
眼下军中的情形也不乐观。高雅之说,军中将士现在一个个情绪很不好,牢骚怪话很多。有的故意顶撞上司,有的甚至开始密谋逃跑。高雅之抓了一些,惩办了一些,但是情形并没有好转。
刘牢之只能叹息。站在将士们的角度上,如今的情形确实太过艰难。他们看不到希望和出路,自然会滋生出各种各样的情绪来。事实上,他们一直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了。
刘牢之告诉高雅之,不可因为言辞而处置将士们。除了那些密谋逃走的或者是已经给当了逃兵的不可饶恕之外,其余的都可以饶恕。而当务之急,不是让他们闭嘴,而是要采取措施,平息兵怨。先解决眼前的困境才成。
今日上午,刘牢之决定要带着人去周边县域征集粮食。所谓的征集,便是去抢夺搜刮。因为周边县域的百姓之前已经要求他们征集军粮,但是应者寥寥。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来硬的了。
刘牢之并不想这么做。多年的北府军生涯,让他对这种事其实颇为忌讳。北府军军纪第三条写的明明白白,不准滋扰百姓,不得抢夺百姓财物。过去多年时间,刘牢之记得滚瓜烂熟。即便在彭城当太守的时候,他也只敢暗地里派人去抢夺民间美女供自己享用,从不敢公开为之。谢玄离开北府军之后,事实上已经没人能管到他,他还是不敢公然违抗军纪,因为那是已经在骨子里的对北府军军纪的敬畏。
但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己的军队不能垮,在军队给养足够的情形下,才能对百姓好。反之,他必须优先保证军队的存活,那是他唯一的资本了。
刘牢之坐在堂上等的心焦,高雅之去点兵准备,还没有前来。眼看已经巳时过半,不知他在搞些什么名堂。
刘牢之站起身来,正要吩咐亲卫去寻高雅之前来,突然间,堂下脚步声急促,高雅之大踏步的冲了进来。
“你去了何处了?怎地才来?人马都准备好了么?装粮食的大车都准备好了么?”刘牢之劈头喝问道。
高雅之忙拱手道:“岳父大人息怒,早已准备完毕,但适才听闻禀报,说豫章太守那个叫刘裕的单枪匹马跑到城外来了。兵士禀报,我恐有诈,便去核实了。这才耽搁了。”
刘牢之一愣,诧异道:“你说什么?豫章太守?”
高雅之道:“正是。他说要来见你,说有要事禀报。”
刘牢之沉声道:“人在何处?”
高雅之道:“就在衙署之外,我已经命人将他五花大绑带来了。”
刘牢之皱眉喝道:“你绑他作甚?他既是单枪匹马前来,有绑着他的必要么?快去松绑,请他进来。”
刘裕昂首阔步来到衙署堂上,刘牢之在上首叉手而立,神情肃然的看着他,双目如电,寒芒闪烁。
“彭城刘裕,见过刘将军。”刘裕拱手行礼。
刘牢之一愣,拱手道:“有礼。适才手下无礼,还请见谅!”
刘裕笑道:“无妨,不过是误会罢了。他们以为我是前来刺探军情的探子。”
刘牢之沉声道:“前线重地,倒也怪不得他们警惕。”
刘裕呵呵笑道:“那是自然。毕竟两军交战,自是要严加防范。”
刘牢之道:“但不知你来此见我,有何指教?”
刘裕微笑道:“并无什么特别之事,只是想来探访刘将军罢了。在下久仰刘将军大名,今刘将军驻守寻阳,和我豫章比邻,我便生了前来拜见之心。”
刘牢之皱眉沉吟,刘裕说话拐弯抹角,这明显不是他的真实意图。不过他既然要绕圈子,便随着他绕便是了。
刘牢之呵呵一笑,沉声道:“原来如此。适才听你自称是彭城人氏,你当真是彭城之人?”
刘裕点头道:“正是。在下自小在彭城长大,我父刘翘,曾为彭城功曹。”
刘牢之哦了一声,点头道:“似有耳闻。”
刘裕道:“刘将军也是彭城人氏,我们今日是同乡相会呢。”
刘牢之哼了一声道:“我军中一半将士都是彭城同乡。”
刘牢之言外之意是,你莫跟我套近乎,同乡在我这里多的是,并不稀奇。
刘裕呵呵笑道:“是了。刘将军麾下,大多为彭城之兵。跟随刘将军离开家乡,出来闯荡天下。说起来,当初我也差点参加了北府军,成为刘将军的兵马,成了你的麾下一员呢。”
“哦?有此事?那为何没有加入北府军?”刘牢之问道。
“具体原因,便不赘述了。总之,阴差阳错,最后我随父去了徐州,加入了东府军中。”刘裕笑道。
“什么?你曾加入东府军?但不知是怎样的情形。”刘牢之再一次惊讶了。
“说来话长。刘将军,但不知可否容我坐下说话。我这一路前来,颇为疲惫寒冷,要是有一杯热茶喝一喝,那便更好了。”刘裕道。
刘牢之呵呵一笑道:“倒是我待客不周了。请刘太守落座,来人,上茶!”
刘裕道谢入座,不久后茶水端上来,刘裕喝了两口,呼出一口长气。
“刘将军,我加入东府军中,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时我刚刚十六。淮阴太守荀宁,同我父有故交。他邀约我父前往淮阴为官。我父恰好在彭城赋闲,于是便带着我去了淮阴……”
刘牢之打断道:“七八年前?那时彭城不是为我北府军所攻克,收复不久的事情么?”
“将军好记性,确实是那时。彼时刘将军为彭城太守,广陵相,驻扎在彭城。呵呵,说起来,我父之所以赋闲,还是将军入城之后,原秦国官吏全部被驱逐罢免。我父当年是做着秦国的官呢。所以也在罢免之列。故而不得不去淮阴谋职。”刘裕微笑道。
刘牢之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这倒是我的错了。本人当时确实将给秦国为官的人全部罢免驱逐了,还杀了好几个呢。看来,你没有参加北府军,便是这个缘故。你父定然恨我入骨,怎肯让你加入北府军?哈哈哈。”
刘裕摇头道:“倒也不是。我父并无半点不快之意,纯粹是机缘巧合。我父去淮阴之后,一日带着我在荀宁家中赴宴,在宴席上见到了徐州刺史李徽。他见我虽然才十六岁,但体格健壮,略懂武技,便要我加入东府军中。彼时东府军正在大肆征召人手入伍。我父见我闲居,便同意我入军,仅此而已。”
刘牢之点头道:“原来如此。令人奇怪的是,你既入东府军,怎地又在江州为官?而且是在桓玄帐下?令人费解。”
刘裕笑道:“也没什么奇怪的。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我刘裕虽入东府军,却并非便要一辈子为李徽效力。况且,李徽为人刻薄,待我不公,故而去年我便毅然离开徐州。南郡公待我赤诚,愿委我以要职,我为何不能为他效力?”
刘牢之斜眼看着刘裕道:“哦?这么说,你岂不是背叛李徽,投靠桓玄的么?桓玄虽然待你不错,可他野心勃勃,有不轨之心。你这么做,难道不是从贼之举?”
刘裕哈哈大笑道:“刘将军。什么背叛?什么从贼?此言差矣。当今天下,群雄并起。北方混乱,我大晋也不能独善其身。我等固然应该匡扶社稷,为国效力,但也要看大晋如今的局面。当今司马道子当权,陛下为其所挟,朝廷为其左右。为朝廷效力者,当真便是为了大晋社稷效力么?在我看来,不过都是沦为司马道子的忠犬罢了。司马道子有篡夺之心,此事昭然若揭。先帝为其所弑,此事更是无可置喙。他到底是忠于大晋的忠臣,还是奸佞?我为他效力,朝廷便为其所控,当今陛下便为其所挟,然则我到底是效力于朝廷,还是效力于奸佞?这难道便是所谓的忠诚?我效力于南郡公,对抗司马道子这奸佞,这难道不是忠诚之举?”
刘牢之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更何况,当今之世,大晋已然风雨飘摇,百姓横遭涂炭。昔年我曾立下为国效力之志,但现状却改变了我的想法。那李徽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不也是为了割据一方,谋求私利?李徽司马道子这样的人在,大晋怎还有前途?我看清楚了这一切,看清楚了这些人,所以才会做此选择。南郡公有篡夺之心也好,亦或是有清除奸佞的想法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着他,起码光明磊落,做一番大事。至于你说的什么背叛,我向来不认同这种说法。何为背叛?为谋生路,做一番事业考虑,便是背叛?若如此考量,天下皆为背叛之人。那些世家大族,坐视朝廷糜烂,坐视司马道子弑君,坐视发生的这一切,难道不是最大的背叛?凭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我们便要被指谪?这公平么?”刘裕沉声道。
刘牢之听着这些话,忽然间,心中涌起一股心有戚戚之感。
这几年来,他是被世人骂的最多的,被视为背叛谢玄,背叛北府军之人。刘牢之从不敢反驳,因为他内心里确实有愧疚,认为自己确实做了背叛之事。
谢玄在大晋名声高隆,自己被人唾骂,一方面也是因为所有人都站在谢玄的角度上想,没有人替自己想,也没有人在乎自己怎么想。
即便是朝廷之中的官员和大族,他们也对自己鄙夷。尽管自己是投靠了司马道子。
刘牢之曾亲耳听到一些人对自己的议论,他们说自己先是背叛了王恭,然后又背叛了谢玄。就像当年的吕布一样,要当三姓家奴,不可信任。因为他一定会再一次的背叛司马道子。背叛会成为习惯,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刘牢之认为,自己之所以被司马道子不待见,一部分原因定然是这些话司马道子也听在耳中。他不信任自己,打心底里就不信任,所以才会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长时间的被戳脊梁骨,被排挤的刘牢之,今日反而在刘裕的话语之中得到了慰藉。同样都是背叛他人之人,竟然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暖。
是啊,良禽择木而栖,为自己着想有什么错?凭什么那些世家大族便可以堂而皇之心安理得的背叛,却不受谴责?这是何等的不公。
刘裕偷偷观察着刘牢之的神色,他今日前来的使命便是要说服刘牢之,让他背叛司马道子。莫看刘牢之如今处于困境,但他率领的北府军的战斗力是朝廷大军之中最为强悍的一支。如果能说服刘牢之倒戈,对司马道子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对于桓玄大军而言,在接下来的作战中将会获得极大的助力和优势。
而且,自己如能和刘牢之结为盟友,在桓玄军中也有了臂膀和助力。将来也不至于孤立无援。桓玄如今用的着自己,所以对自己礼敬有加。但自己终究是外人,也该为自己考虑。自己也不必一辈子寄居人下,若有机会,也要一飞而起。如能得到刘牢之的相助,无异于是极大的增强。
“刘将军,其实你我可谓是同病相怜。不光是你今日说我背叛李徽之事,许多人也在拿此事攻讦于我。就像他们攻讦你背叛谢玄背叛北府军一样。唯有我,懂得你的心。我少年时便仰慕你的威名,刘将军当年曾勇冠三军,名扬天下,为我彭城父老所自傲。当年若非阴差阳错,我必成为刘将军麾下一将。你我不仅际遇相类,出身也相似。我父虽为功曹,我家却也是衣食无着的寒门小族。我们这些小族出身之人,想要出人头地何等之难?刘将军就算是已经名震天下,位列名将,立下不世之功之人,又当如何?一样被那些大族子弟鄙夷排挤。在他们眼中,我们永远低人一等。我刘裕便不信这个邪,凭什么我们便低人一等?我定要做出个样子来,让他们在我们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我这话虽然偏激,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何第一次和刘将军见面便说这种心里话,但我觉得和将军一见如故,见到你,就像见到我的兄长一般的亲切。”刘裕沉声道。
刘牢之皱眉怔怔的看着刘裕,心中既又所感,但同时又有些讶异。这刘裕不知有何意图,为何跟自己说这些话?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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