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
这次行至江南的时候,叶宜采终于走不动了，停了下来。
她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七十古来稀,她实在算是很大的年纪了。
所以在此时停下,她亦是心满意足。
人生不能过多奢求什么，她的一辈子安稳富足，已是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唯一不平的也只是情意相投的夫君英年早逝,然而生老病死人力无法抗衡,也徒留无奈罢了。
从前与夫家决裂的时候,叶宜采也不是没有害怕过,但对好友安危的在意远胜过了俗世名节，她便毅然出奔。
在京城留下来倒也不错，不过也仰赖娘家一向疼爱她,虽不是没有责怪她莽撞冲动，但后来还是为她安排好了许多事。
她表面上温柔娴雅,实则却任性纵性，不然早就已经嫁给谢珩了。
如果嫁给谢珩,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有了她,谢珩便不会只有姜宝鸾一个女人了。娶一个不喜欢的是娶,娶两个三个不喜欢的也是娶,娶到后来就麻木了，即便他喜欢的只有姜宝鸾,有些事情也停不下来。
她会在宫里做一位端庄贤淑的皇后,每日面对后宫的莺莺燕燕，出宫都是痴心妄想，怎么可能有机会踏遍山河呢？
谢珩和姜宝鸾也不会两人厮守在一起,谢珩还带着姜宝鸾去养病，陪她出去游玩。
每每想到这里，叶宜采都会笑起来。
她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他们。
在大婚当日悔婚，是叶宜采觉得自己平生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后来她和她夫君的亲事也有姜宝鸾的手笔在里面，她很喜欢她的夫君，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有趣的人。
他们约定好要一起走遍名山大川，但是他却爽了约，不过没关系，她一个人也可以完成约定。
到了京城之后，她为了谢娆的事耽误了几年，一直等谢娆从寺庙里出来，陪她住了很长一段时日，见她已经懂事起来，这才打算动身。
那会儿谢娆又开始挑驸马，谢珩急于把她嫁出去，而谢娆也觉得一个人过没意思。
这回谢娆选驸马可是声势浩大，又因有谢娆前段姻缘的前车之鉴，所以更得小心谨慎，人选都由李太后先过眼一遍，再去细细查了，力求不出一丝纰漏。
最后千挑万选出来一个，谢娆自己也很满意。
她如今已经沉稳许多，自己又要做新嫁娘，也劝叶宜采：“你我年岁相当，你也不该就此耽误，只说要什么样的，我替你去寻便是。”
时值叶宜采兄长高升，其实求娶的人也不少，但叶家有心，叶宜采却无意。
先不说那些人她看不上眼，全都比不上她死去的夫君，除却巫山非云也，就说一旦嫁了人，便又被困了起来，对方可会答应陪她一起完成当初和她先夫的约定？
等谢娆成亲之后，叶宜采便离开了京城，从此一年到头都在游山玩水，只偶尔回来居住一段时日，看看谢娆。
路上亦遇到过还算合意的人，但终究不能完全如意，最后也只是有缘无分。
没几年之后，谢娆也儿女绕膝了，叶宜采每次回来，她便抱着孩子馋她，企图让她也动一动心思。
然而叶宜采看着孩子是可爱，却并不怎么想要，儿女皆是负累，不要也罢，无牵无挂一个人来去，譬如她家中还担心着她，她往后怕也要这般担心儿女，不如没有。
又过了几年，她年岁渐长，谢娆和叶家也就慢慢歇了心思，不再提了。
又一年夏荷枯萎之时，叶宜采乘着秋风泛舟湖上，一时到了夜里，外面下起小雨来，噼里啪啦砸在船只上，声音很是好听，叶宜采也不下船，干脆就在船上喝酒。
婢女热酒的速度不及她喝酒，正以为她是触景生情，内心难过，婢女却见她眉眼含笑，哪有半分苦闷。
叶宜采喝了酒便闭眼小憩，隔了片刻，外面的护卫道：“娘子，有人请您上船一叙，说是故人。”
叶宜采睁了眼睛，倒起了兴致，旅途遇故人，那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
她问：“是谁？”
“说是姓姜。”
叶宜采心里一下便明了，连忙让婢女扶起她，稍整了整衣衫头冠，便出去了。
外面淅沥沥下着雨，对面不远处已经驶来一条船，倒是不大，船头点着两只灯笼，但是四周隐蔽处皆有守卫，颇为森严。
叶宜采被扶上船，果然见到谢珩和姜宝鸾。
巧的是他们一人亦在饮酒。
叶宜采便要行礼，自然被拦下，一时服侍的人都退下，姜宝鸾便起身邀她坐了。
叶宜采一边坐下，一边笑问：“夫人一向可好？”
早前她离京时，谢珩尚在帝位，后来过了几年在游历途中得知谢珩退位，她倒也不惊讶，之后再回京时又听说谢珩已经带着姜宝鸾出京游玩，与她也算殊途同归。
对于姜宝鸾的身体，叶宜采也是略有耳闻，只是不知这心悸之症严重到何等地步，可以让谢珩为了她甘愿退位。
在叶宜采看来，此举无疑更是为了给姜宝鸾定心，谢珩还在壮年，现在没有其他嫔御不代表以后没有，姜宝鸾未必是在意恩宠的人，但她还有儿子，万一日后谢珩又有了其他子嗣，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走谢道昇的老路。
所以把皇位提前给谢谨成，又让他的羽翼丰满起来，也算是最大限度的保证了谢谨成的地位。
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有用。
如今观姜宝鸾面色，虽说不出有多好，但也不差，望之只如一十六七许人，面若芙蓉，笑靥生花。
姜宝鸾也笑着回答道：“一切都好，竟没想到今日会遇到娘子。”
大黎山河辽阔，即便是在京城，要相遇也不容易，能在乡间偶遇，也不能不说没有缘分。
姜宝鸾和谢珩一起游玩至此，玩得累了便睡过去了，谢珩也没有叫她，一醒来天就已经黑了，外面也下了雨，她反而觉得有意思，便索性留在这里赏雨，尽兴了再回去。
枯荷夜雨，偏逢故人。
叶宜采便敬她一杯酒，道：“我与夫人一向有缘。”
待一同饮下杯中酒，姜宝鸾又要再倒，此时一直陪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谢珩开口道：“不许再喝了。”
姜宝鸾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听他的话。
“我都好了，喝一点酒而已，不信你去问太医。”
谢珩轻轻碰了一下她手中的酒杯，道：“你方才已经喝过不少了。”
姜宝鸾毫不示弱：“那你就是不给叶家娘子面子。”
谢珩失笑，只好收手。
一时外面雨声更大，叶宜采喝了酒，又侧耳听了一会儿，才道：“酒喝多喝少都无妨，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身子自然好。”
谢珩看看姜宝鸾，点了一下头，这才问叶宜采：“娘子也是游玩到此地的？”
“算是，只是我在这里停留约有大半年了，”叶宜采道，“附近山中有一处山泉瀑布颇为绮丽，听闻深秋之时才会出水，平日都是枯竭的，我途径此处听说了，便干脆留下来，总要亲眼见一见才好，否则下次来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姜宝鸾闻言拉了一下谢珩衣袖：“我也要看。”
“那便留着。”谢珩道。
叶宜采低头浅笑了笑，双方也没有约定的意思。
又略寒暄了片刻，雨声渐渐小下去，叶宜采见时候不早，便起身道别。
姜宝鸾把她送出船舱，冲着她点了点头：“娘子慢走，有缘再见。”
叶宜采回到自己船上往外面看，淅沥沥的雨中，挂着灯笼的那条船最终与她渐行渐远，向着不同方向驶去。
不知为何，分明是萍水相逢之人，更没有深交，却凭空让叶宜采想起了一句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独自一人离得家远了，或许就是这般罢。
此后数年，叶宜采也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们。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停留久，有的地方只是到一到便罢，有的地方更是去过好几回。
她始终没见到他们。
最终，她在江南停下脚步，她曾与夫君说过，若到老时，希望和他一起在江南老去。
她走过这么多地方，有这么多的回忆，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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