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抢手
牧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上可追溯到先古炎黄时期,却不是一个有名的姓氏。
牧灵月的父亲名叫牧清,却算得上一个名人。牧清是弘德十三年的进士,授国子监丞。弘德十五年升迁助教,后得祭酒大人赏识,七年内两度升迁,得任太学博士,升授朝议大夫,眼看着官运亨通。
直到弘德二十三年,某次游园诗会上,牧灵月被七皇子看中。
七皇子当时已有正妻,想收牧灵月为妾,可牧灵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若是正妻倒也罢了,妾室,牧家万万不肯同意。七皇子便通过各种渠道向牧家示意,然而牧灵月的父亲虽入朝多年,骨子里仍是做学问的人。学问人身有傲骨,傲王侯慢公卿,无论七皇子如何许诺和施压,牧灵月的父亲都不肯松口。
七皇子恼羞成怒,设计在某次诗会向牧灵月下药,准备来一出生米熟饭。
后来的事情就比较出名了。
在国子监上值的牧清,听闻消息后摘下官帽,身披儒袍,提起长剑火速前往救女。
事实上,在牧清赶过去之前,牧灵月就已经被人救走,救她的那个人名叫谢桓。
谢桓当时还不是谢家家主,但作为朝中权势滔天的谢家的嫡长子,他自然有和七皇子对垒的资格,甚至他的地位比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更高。
到手的美人被谢桓救走,七皇子便拿牧清撒气。
按理说七皇子身边护卫成群,以牧清的本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奈何七皇子怨愤滔天,一度支开护卫,居高临下的站在牧清面前,示其如狗,各种辱骂,甚至指着自己的脖子请求牧清砍下去。
牧清一介文臣,哪受得了这种屈辱,愤怒中一剑斩落,酿成了这起悲剧。
七皇子身首分离。
牧清杀害皇子,依法论,满门抄斩。
牧家不算高门大户,牧清夫妻二人,膝下二子一女。
先帝大为震怒,但此事七皇子有错在先,加上七皇子素来德行有亏,许多朝臣都为牧清开解,请求先帝网开一面。最终先帝降罪,牧清问斩,两个儿子发配边境,妻女打入教坊司。
再后来,牧灵月的母亲不甘屈辱,在牧家被抄当天,于堂屋引三尺白绫;牧灵月的两个哥哥一者发往北疆,一者发往西疆;牧灵月本做好和母亲赴死的准备,却再度被谢桓所救。
谢桓买通教坊司人员,安顿了牧灵月,使其免受官妓之苦。两年后,往事被时间尘封,谢桓便为牧灵月赎了身,养在外室。
至于牧灵月所说,关千云的师娘是她的表姐,这同样是事实。
牧清有一个姐姐,嫁给唐家的八方执事之一,育有一子一女,某次姐夫与牧清对月喝酒,便约定他日若有女儿,定当以月为名。于是唐家女取名霜月,牧家女得名灵月。
得知这一层关系,关千云觉得亲近许多,笑着说道:“多谢小姨这些天的照拂。”
月娘摆了摆手,说道:“帮你是因为你很不错,如果霜姐还活着,也一定会喜欢你。”
“嗯嗯,嗯嗯,小姨您说的真对。”关千云笑呵呵着连连点头,心想他最讨长辈喜欢了,如果师娘还活着,肯定会非常宠我,小时候也不至于被师父那般打骂。
月娘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我的身份和立场皆有不同,想必你也能猜到一些。”
关千云呵呵笑着,摸了摸后脑,没有接话。
能在黑市手握龙楼凤楼这两个超级销金库,月娘的后台定然十分强大。
关千云早在第一次见到月娘时就有所猜测,月娘要么属于大罗教,要么属于七色天,要么与九狱楼在同一战线,要么就是黑衣楼的成员,今日得知月娘的过往,再结合她和谢桓的那些往事,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关千云顺势说道:“那您现在为什么会告诉我?”
月娘说道:“因为我要让你明白是谁救了你,将来需要还谁的恩情。”
关千云一时默然,干笑了两声。
月娘帮了他,他自会铭记月娘的恩,但知恩图报是一回事,挟恩图报是另一回事。当然关千云不会因此就对月娘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只是觉得尴尬,像月娘这般直说需要回报的情况确实少见。
关千云拍拍胸口道:“姨,你想让我做什么,一句话,我保证去做。”
月娘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让你去做什么事都可以?”
关千云一怔,但还是说道:“是的。”
月娘巧笑嫣然,示意关千云跟着她走出密室,关上密室的门,确保墙面上看不出任何痕迹,走到桌边坐到了圆凳上,幽幽地说道:“什么事都能做,那就是什么事都不能做。”
关千云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月娘说道:“如果我让你去杀你师父,你也会做?”
关千云微怔,沉默下来。
月娘接着说道:“如果我让你现在就自杀,你也会做?”
关千云依然沉默。
月娘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我让你做黑衣楼的暗线,你也会做?”
关千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娘起身往炉子里添炭,随即添水煮茶,说道:“你看,你心里自有一套标准。”
关千云终于开口,认真说道:“姨,只要是生死之下的事,我能帮肯定帮。”
自杀便属于生死大事,所以他不会去做。他同样不会做黑衣楼的暗线,更不会去刺杀师父,因为在他心里,师门责任、还有内心的坚持和信仰都比生死更大,他也相信月娘不会让他去做违背信仰的事情。
月娘对关千云的表态没有任何说法,她安静地站在路子旁边,微眯着眼睛,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焰,听着茶壶里水慢慢煮沸的声音,窈窕的身影看起来十分落寞。
“你该走了。”她说道。
关千云一挑眉毛,看了眼就快煮好的茶,心想难道不让我喝一杯的吗?
月娘对他说道:“希望将来我用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今天的话。”
茶水很快煮沸,清香味在屋子里散开,沁人肺腑。
和谢周在糕点铺里品的茶一样,月娘煮的同样是产自金陵的雨花茶。
桓哥在世时最喜欢喝雨花茶,会带着她读茶经,说茶事,还会带着她去栖霞寺采茶,给她讲广陵耆老传的故事。桓哥对她真的很好,桓哥总是那样的学识渊博。
可是桓哥死了,因为皇帝扣下来的一道谋反的罪名死了。
她甚至没见到桓哥的最后一面。
她甚至听说无数人争抢功劳,以至于桓哥死后连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桓哥至今都没有坟墓。
桓哥头上的爵位和荣耀都已被人剥夺。
月娘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些她和桓哥一起经历过的往事。
每年腊月她回长安祭奠桓哥的时候,还会梦到桓哥的魂魄在孤街游荡。
她不喜欢谢淮,不喜欢谢三顺,不喜欢黑衣楼,不喜欢争斗。
她对昔日王谢亦没有多少好感。
她只在乎谢桓。
她要为她的桓哥正名。
这是她活着最大的意义了。
这也是她加入黑衣楼的唯一意义。
月娘本来把做成这件事的希望寄托在黑衣楼和谢淮身上,可随着积势多年的黑衣楼在长安惨败,王侯重伤垂死,影老败于赵连秋,数百信差被杀,谢游被俘,谢三顺被断一臂,月娘变得很没有信心。
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如今十八年都快过去了,还要等多久?
她开始焦虑,侍女的背叛和来自谢淮的压力让她的焦虑变得更加严重。
这些焦虑让月娘有了新的思路,也许除去黑衣楼和谢淮,她还有一些人能寄予希望。
比如谢周,比如关千云……
月娘这样想着,把煮好的雨花茶分入杯中,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对面。
“桓哥,喝茶。”
月娘轻声呢喃,不知何时,她的眼睛里早已是水雾朦胧。
……
……
黑暗笼罩着黑市,也笼罩着长街。
矗立在街边用火油点燃的灯柱尚未熄灭,幽光连成一片,白如凄惨的霜。
今晚有阵风,时断时续,光线随风不停地变化着,晦暗不明。
就在这昏暗之间,邹若海的身影穿梭夜色,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长街的尽头。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建筑,穿过长街,往前不远就是梁老爷的住处,也是属于七色天的地盘。
然而,就在邹若海准备经过长街的瞬间,脑海中忽然生出极大的危机感,整个人像是受惊的猫一般寒毛炸裂,脚步停顿,紧接着迅速地向右横移三丈,轰的一声撞进路边的建筑。
邹若海没想撞进建筑里,而是由于速度过快,乃至他无法控制身形。
堂堂一品后期的强者失去平衡,这听起来有些滑稽,实际却是非常凶险的一件事。
比如先前,倘若邹若海慢上一步,他的脑袋就会被那把剑贯穿。
喔不,不是剑,那是一根石棍,头部尖锐。石棍内部分明被内力灌注,却没有半分气息流露,它悬停在长街一角,与夜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你是谁?”
邹若海满身灰尘地从废墟里走了出来,看向前方戴着笠帽的身影。
对方站在灯柱下面,与灯柱的影子重叠一线,像是个幽灵。
然后,幽灵说话了。
他放下手里的糕点袋,看着邹若海说道:“我想做一个抢手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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