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孤影悲歌

那个人类的影子孤零零伫立在迷雾中，透着一种怪异的冷漠，一动不动。

克莱恩拽了拽金色绳索，示意同伴们停下。那影子微微动了动，缓缓转身，接着又静止不动。

一股冰冷、直渗骨髓的恐惧在克莱恩心底蔓延开来。

在这黑暗又恐怖的地方遇到另一个人类，这种可能性本身就够令人不安了。

他压根儿就没往可能是探险队成员这方面想过，在这鬼地方能生存这么多年，除非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

哪怕这样，这也不是他感到冰冷与恐惧的缘由。

真正的原因和逻辑没什么关系，反而在于他独特的天赋。

克莱恩分明察觉到，那影子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其、彻头彻尾的违和感，仿若平静湖面无端泛起的诡异涟漪。

不过，它貌似并不危险，也没有敌意。

它给人的感觉是迷失、空虚，而且……哀伤，那股悲伤与痛苦浓得化不开，难以用言语去描摹。

克莱恩向来对人类的情感没那么容易产生共情，可诧异的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替这个孤独的影子分担着痛苦。

又或许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算是同类。

他一边观察着这个影子，一边迟疑，拿不定主意。

只见影子随意朝一个方向走了几步，随后又踌躇着停住，在那儿徘徊着，一动不动。接着，它又往回走，然后再次僵立在那儿。

看上去这影子应该是迷路了。

过了片刻，克莱恩总算明白了自己从这个孤独影子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深深违和感是怎么回事。等弄明白的时候，他心头却是猛然一沉。

这个影子之所以如此古怪、阴森，是因为它与任何人都没有关联了。已经没有人类能将它投射出来，至少现在没有了。

影子曾经所属的主人消失了，被某种未知的力量从世间抹除，周围也感知不到任何骨头存在，仿佛那个人不是被杀害，而仅仅是……被从世间彻底抹除而已。

影子却只能永远在迷雾中漂泊，漫无目的地游荡。

多么可怕的命运啊……”

问题仍旧摆在那儿……他现在该怎么办？影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克莱恩要么得从它旁边经过，要么就得折返，尝试另寻一条穿越迷雾的路径。

可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影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说到底，它只是个影子而已。他自己的影子无论怎样努力都伤害不了一只苍蝇，这个影子想必也是如此。

克莱恩沉默着，徐徐向前走去。随着靠近，他对那个孤独影子的感知愈发清晰，好似能听见它无声的悲泣。

……某个时刻，它也察觉到他了。

影子转身面向克莱恩，犹豫少许后，试探性地缓缓靠近。

他能感觉到从它身上散发出来一阵压抑的情绪波动：惊讶、希望……最后，是猝不及防的绝望。

意识到克莱恩并非它苦苦寻觅已久的主人后，影子顿时僵住，双肩也耷拉了下来。

感受着眼前深潭般的孤独、痛苦与哀伤，克莱恩把头歪向一侧。

随后，凭借一股冲动驱使，他向影子伸出了手。

来……握住我的手。你再也不用孤身一人了。”

影子晃动起来，仿佛听到了他无声的邀请。

接着，它徘徊了一会，犹犹豫豫地向他靠近。最后，它抬起手，试探性地放在了克莱恩自己影子的手上。

片刻后，它仿若冰雪消融，消失不见了。

克莱恩长呼一口气。

【你的影子变得更强…】

他潜入灵魂识海，沿着那一排排静静伫立在平静水面上的影子走去。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他看到了一个新的影子。

一个身姿卓越的年轻女子立于其中，和其他影子一样，一动不动、悄然无声。

她的痛苦、悲伤与孤独都已如烟云消散，这个影子终于归于平静。

克莱恩凝视了她一会儿，心情格外沉重。最后，他说道：

“欢迎你。现在好好歇息吧。你的……你的噩梦结束了。”

说完，他离开了这片静谧的识海，再次叹息一声。

克莱恩闭着眼睛伫立在黑暗中，许久未动。

而后，他拽了拽金色绳索，带领小队继续往迷雾深处走去。

他不清楚他们在这黑漆漆的迷雾世界徘徊了多长时间。

他不止一次走进死胡同，不得不另寻出路。要记住这些蜿蜒曲折的隧道里所有的分岔口可太难了，但他好歹还没有迷失方向。

一路上，他又遇见了三个迷失的影子。它们各自都和最初的那个影子一般，迷茫且孤独，在绝望中消沉。

并且跟第一个影子一样，它们最终都握住了克莱恩的手，被融纳进了他的灵魂识海。

这四个影子，一个年轻女子和三个男子，如今静静地并排而立，仿佛是阔别已久的故人。

它们的主人早已消逝，或许是命运最后的温柔，它们竟奇迹般再次相聚。

……看到它们相聚一处，克莱恩心里多少有了点慰藉，尽管这种慰藉在眼下挺不合时宜。

那支探险队留下的营地篝火旁，放置着五块石头，这表明曾有五个人深入这座古老的矿井。

他们之中有四个人最终在这阴森、幽暗的诡异世界里丧命。但不管克莱恩怎么努力寻找，都没能找到第五个影子。

初代领主本人并不在这里。

难道他活了下来，并且离开了这迷雾迷宫吗？

突然，克莱恩感觉到有人扯了扯金色绳索。他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停在凯西身边。

感觉到他走近，女孩抬手朝其中一条隧道指了指。

克莱恩心领神会，明白她的意思，便带领小队朝那个方向走去。

很快，湍急的水流声传入他的耳中。

又过了一阵子，他们来到另一条地下河的岸边。

他们抵达了第二处边界。

……

有那么一段时间，克莱恩担心他们一直是在兜圈子，此刻恰好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不过随后，他迫使自己先冷静下来，注意到这条河虽然与他们之前乘木船渡过的那条河同样阴森诡异，但却颇为不同。

他也说不太清楚具体是哪儿不同，但就是感觉有所差别。

而且，目力所及之处——或者说感知范围内，压根看不到用石柱拴着两艘木船的码头。

取而代之的是，这里有一座桥。

克莱恩能感觉到桥的影子映在冰冷的河面上，影子岿然不动，恰似建造桥梁的石头。

桥呈拱形横跨河流，向远方延展。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片诡异的迷雾里多待，只要脑子还清醒，没人想在这要命的迷雾世界继续徘徊。

于是，他便领着队伍朝桥头走去。

要是凯西说的没错，渡过第二条河后他们就算逃出生天了。

克莱恩心底暗暗祈祷这是真的，因为这一路上他得为五个盲人充当向导，可着实累得够呛。

在遗忘海岸待了七个月，说不定这会儿都八个月了。此后，克莱恩本以为自己对恐惧的承受能力已然很强，可这最后的惊险之旅，却狠狠考验了他心理承受的极限。

周遭乌漆嘛黑、到处是雾，视觉被剥夺的情况下还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凯西居然还能维持头脑清醒，简直是个奇迹，真是个坚韧的女孩。

他们走上桥的时候，克莱恩异常紧张，心里想着在这最后关头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所幸，除了湍急的水流声、他们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沉重的呼吸声外，四周依旧静谧，再没有别的声响打破这份寂静。

众人沿着桥往前走，将黑漆漆的迷雾世界甩在身后。很快，他们感觉到周围的雾气逐渐变得稀薄。

终于，踏过某个临界点后，雾气如梦幻泡影，彻底消散。

他们顺利地过了河，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

又走了几步后，克莱恩停下脚步，终于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接着，他张开嘴，声音沙哑地问：

“我们熬过去了吗？”

凯西并没有提及需要保持安静的事，但自从进入雾气之后，他们每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免开口说话。

正因如此，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克莱恩还稍稍吃了一惊。

片刻沉默后，凯西犹犹豫豫地轻声答道：

“我……我想是吧？”

克莱恩也不再浪费时间，解开蒙住眼睛的布条，把塞在耳朵里的蜡也扣了出来。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兮兮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他们正站在一处巨大洞穴内的石岸上，地下河在洞穴中潺潺流淌。

离他们不远处，洞穴的石壁向下延伸，石壁上一个宽敞隧道的入口清晰可见。

他身旁，其他人也依次摘下了布条。克莱恩能听到他们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只是，他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露菲斯吸引过去，她已经睁开了那双沉静的灰色眼眸，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身后某个东西。

克莱恩也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猛地僵住。

就在距他们几米之遥的地方，幽暗河流的岸边，他瞧见了一具人类的骨骸。

骸骨端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脊背挺得笔直，面向河水。

与绝望城地下墓穴中那些烦人的骷髅不同，这具骸骨显得很安详，丝毫没有受到遗忘海岸那种腐朽气息的沾染。

……这里便是光明城堡的第一任领主陨落的地方，一位本该成为人类传奇英雄的先驱者。

他们仅仅知晓其头衔的那位年轻人，就亡故在这条冰冷地下河的岸边，离那座横跨河流的桥近在咫尺。

据凯西所说，那本是个任何生灵都不能逃离的绝地，而他曾试图借助这座桥逃离此处。

他在根本不知道进入迷雾后得一直闭眼的情况下，竟然活了下来。但最终，他在这儿，又或许是在更前面，伤势已然回天乏术。

在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离他而去之前，这位年轻人——这位从恶魔手中夺下光明城堡；为所有遗忘海岸的人类开辟出一片容身之所；率领探险队去寻找离开这地狱的出路的第一任领主——他在这里坐下来，朝那片雾气弥漫的迷宫凝望。

……那是他的朋友和同伴亡故的地方，只留他独自一人在这遗弃的地下世界的黑暗中。

看着那具静静端坐在河岸边的骸骨，克莱恩头一次心生深深的敬畏之意……哀悼……

他从没见过这位年轻人，可不知为何，却感觉彼此仿若极为熟识。

遗忘海岸上的人类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这位光明领主的勇敢、力量与才能，从怪物手里硬生生扣出来的。

……为人类寻找出路的远征，他死在了这里，在这孤寂之地，临终时无人相伴，甚至没人能传颂他最后的英勇事迹。

……

这具骸骨保存得颇为完好，令人称奇。

它盘腿而坐，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搭在膝盖，仿佛正在冥想。领主头骨空洞的眼窝中那黑暗孔洞凝视着河流，透着奇异的平静与安详。

不过，克莱恩留意到的并非是白骨的色泽，也不是那裸露头骨上永恒的咧嘴模样，而是一条纤细的半环形轻质金属条，它如同一顶质朴的王冠，箍在头骨上。

那根金属条中间有一颗璀璨的宝石，恰好位于头骨前额的正中央位置。

他们六人围绕在领主的遗骸周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以此来表达对这位传奇人物的敬意。

露菲斯轻轻叹息一声，朝着那具骸骨缓缓走近。

她动作轻柔地拿起那顶金属条王冠，将其从领主的头上取下。

……片刻后，金属条骤然迸发出无数璀璨的火花，随后那些火花消失不见，被吸纳进了她的灵魂核心中。

克莱恩目睹这一切，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第一任领主的这顶“王冠”……竟然是一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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