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菩萨庙
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穿梭在黑暗的树林间,像是紧密的鼓点。
城门下,守夜人提着灯笼向林边走。
“谁在那里?”
刚发出一声质问,声音就戛然而止。
灯笼飞出去坠落在地,墙边,守夜人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那些被誉为能臣的权贵们,权势可谓一手遮天。在寒食散的毒害下被逼至绝路的瘾虫,疯狂程度远超想象。
外面有一群刺客要活捉云桢清,而云桢清身上一身素衣,身形显得比平时单薄许多。
他的手在颤抖,那便是五石散融进血液带来的瘾在作祟。
此处靠近上京,却在城外,旁边便是河道,夜晚比城内静谧许多。
河岸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庙宇,云桢清抬头望去,端坐在高台之上的泥菩萨脸上有几块砖瓦脱落,斑驳不清。
却依稀能辨别出一双温和的慈悲目。
庙宇有些破旧,门板不能避风。
纸窗也从木框上掉下来了,留着几个森然的破洞。
这便是之前玉笺提过许多次的泥菩萨庙。
高台一侧有几处草垛,一卷竹席。
她当初是在这儿过的夜吗?
也不知为何,云桢清每每想到她,总是觉得多有亏欠,只觉得给她的还不够多。
玉佩被卖掉那次,他直接将唐玉笺从牢狱之中接回了侯府,曾许诺过她,要代她向菩萨告罪。
所以他现在来了。
泥菩萨庙中没有蒲团,云桢清素衣跪地,向神佛叩首。
叩谢慈悲的菩萨,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收留过她,叩谢这座庙宇为她遮挡过人间的风雨。
明月高悬,清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落于他身上,铺就一地的银白。
月圆了。
若是能活得久一些就好了。
这几日云桢清常常有这样的想法。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孑然独立,无欲无求,可原来临到自绝前,还是会怕的。
分不出到底是怕还是不甘心,只知道遗憾着最后都没能说出口的话,终于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云桢清出神地想,玉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
她没有拿那些冬衣,也不知过几日天冷了会不会着凉。
许是不高兴了,才会什么都没拿……她不高兴也好,会记得久一点。哪天她将这件事放下了,或许就要把他忘了。
这样一想,云桢清又有些不甘心。
其实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度。
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失温,这是药瘾发作的表现。
皮肤之下,像有密密麻麻的虫蚁在啃食血肉,四肢百骸间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般滚烫,让他抑制不住想要将外衫脱下。
可到底还是留着侯门世子的高傲,他不愿自己那样难看,只是松了些领口,衣着仍旧规整。
这种药散之所以被称为寒食散,便是因为服用后会精神振奋,血液滚烫。总想将衣服脱下,并吃些寒凉的食物。
云桢清抬手摸了下脖颈,皮肤之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红痕。
而它的药性之一是皮肤会日渐细嫩,连最柔软的亵衣摩擦都会让人觉得疼痛。
因此,那些长时间服用药粉的名流雅士,多会穿些宽松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有随性的风骨,实际上却是因为皮肤脆弱不堪。
入了秋,天气变寒凉起来,尤其是城郊这样沿河傍山的地方。
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窗外滴滴嗒嗒下起了雨珠。
温度失衡,他却只觉得热。
云桢清想,他或许会这样冻死在寒夜。
有附近的村民赶路经过,匆忙跑进庙里躲雨。
忽然看见蒲团上倒着一个人,一身月色锦衣,发丝散乱,整个人蜷缩着,像是在梦魇中,昏迷不醒。
村民吓了一跳,本想走近查看他的状况,可目光触及到他华贵的衣着,以及腰间挂着的一枚通透的白玉佩时,担忧变成了贪念。
他伸出手,缓缓向那枚玉佩靠近,可惜他虽然将这东西扯了下来,却没命享受。
胸口骤然锐痛,他低下头,看到了染血的刀尖。
“噗呲”一声,肉体被利器捅破的声音在密集的雨声中微不可闻。
村民倒落在地,手指僵硬,染血的玉佩碎成了两块,滚落在泥土中。
数个头戴斗笠的黑衣蒙面人缓步走入庙宇中,来到蒲团前。
他们居高临下,垂眸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如今狼狈地倒在地上,显然已经毒发,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因为刚刚的动静和空气中的血腥味,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睁眼看过来。
黑衣人抬手,从怀中拿出一包厚重的粉末。
不堪折的傲骨公子瞳孔皱缩,是想玉石俱焚,唇角溢出血迹。可下一刻,有人掐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无法咬舌自绝。
另一人扯起云桢清的头发,逼他抬头,动作间有几分刻意践踏羞辱的意思。
黑衣人蒙着面,就要将那一包粉末倒进他口中。
可忽然,那人的手被钳制住,耳旁一个声音问,“谁准你喂他这种东西的?”
轰隆一声惊雷划过,骤然间将庙宇照得如同白昼。
男人看到咫尺之间,一张雪肤红瞳的脸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中骤然一跳。
不知何时,白绫似的画卷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了其余几人。玉柄一挑,一抹寒光乍现,刺客手中锋利的弯刀便落到了唐玉笺手上。
她缓慢地将匕首压进男人的喉间。
“你要喂云桢清那么多粉末,是想要生生毒死他?”
不止,是还要让他在散剂的热潮之下尊严尽失,死状难看,然后第二日被人在这破庙中发现。
这些人不只是要云桢清死,还要毁了他。
唐玉笺出离愤怒,胸口涌动着一股躁意。
刀尖在那人脖颈上压出了血印子。
可这时,背后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唐玉笺犹豫了片刻,随即抬手劈向那男人耳后,男人喉间发出一声痛呼,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其余的刺客也在卷轴重力之下窒息昏迷过去,顷刻间倒了一地。
唐玉笺转过头。
看到身形修长的青年被反绑住手脚倒在地上,喉咙间发出无意识的呢喃。
他唇角残留了这一点灰白色的药粉,身上全是鸡蛋壳的味道,唐玉笺摸了一下,细滑灼热,是石料。
“云桢清。”
她轻喊了一声,地上的人倏然僵住。
接着,他缓慢地弓起后背,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醒着吗,云桢清?”
唐玉笺在他身边蹲下。
良久后,对方缓缓转过头,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一贯白皙的面容上红得十分不正常,痛苦与难以言说的亢奋从那双眼睛中溢出。
细密的薄汗顺着他优越的眉骨往下滑,又沿着眼尾向下流淌,恍惚间,像是他在流泪。
云桢清狼狈极了。
在杂乱的雨打屋檐声中,茫然地抬头看向她。
似有些无法确定她是谁。
“玉笺?”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
“嗯,是我。”
唐玉笺应了一声,却看他面容上浮现出痛苦。
他终于恢复了一些清醒,却无法面对她的目光。
缓慢的,将自己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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