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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绾娘有怨(五)


王富贵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从前的事了。

那时候,王富贵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学徒,整日拼了命讨好师傅,看人脸色才能勉强过活。

他头一次见绾娘,是酿酒的大师傅领着她到酒坊,点头哈腰地让她认人:

“都抬起头,挺直腰板!曲家花了银子买你们回来,不是叫你们吃白饭的!

这是咱们曲家酒坊的大小姐,曲绾。

以后啊,这酒坊,老爷迟早是要交到大小姐手里的。

你们心里头都清楚明白些,日后要替哪个做事,机灵些。

若是谁不长脑子,讨了大小姐的嫌,也不必老汉撵你出去,自己个儿卷铺盖滚蛋吧!”

王富贵是逃难到定远的。

家里头,爹、娘还有二弟都饿死了,就剩下他一个活人。

这一路上饥寒交迫,他早就养成了低头看人的习惯。

王富贵模模糊糊记着,自己等其他人叫完人,才敢偷偷抬起眼。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下巴尖尖,眼睛弯弯,里头像是泅着一汪子清泉,嘴巴也小巧玲珑,跟春三月里成熟的山樱桃似的。

大小姐可真好看啊。

王富贵没敢多看,很快低下了头,瞅着自己破了个洞的草鞋发呆。

结果曲绾走到他跟前,忽然停下来,淡淡问了一句:“你就是王富贵?”

声音好听的跟黄鹂鸟儿似的。

王富贵脑子一团浆糊,只忙不迭点头。

那会儿他什么也没多想,就觉得大小姐生的好看,跟画上的仙女一模一样。

——那是王富贵第一次见曲绾。

在酒坊里做活,磨人又需要下苦工。

早上天不亮,鸡还没起,王富贵就得爬起来,跟着师兄师弟一起,从粮库里一袋一袋搬粮食。

半人高的麻布口袋,里头装满了沉甸甸的粮食,只能靠人力,一包一包扛到灶房去。

天上太阳毒辣,晒得人喘不过气,稻壳透过麻布扎在脖颈上,又疼又麻。

绑口袋的麻绳粗粝,刮在肉上生疼,背上一个晌午,第二天后背上就青青紫紫一大片。

王富贵生的瘦弱,底子也差,往往扛上个三四趟,就觉得眼皮儿打架,看天的时候黑蒙蒙一片。

但他还得干啊。

他是曲家买回来的,不干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曲家酒坊里头的学徒,大都是相邻几个县城人家送来的,全都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只王富贵一个年纪这么大的。

酿酒师傅呢,瞧不上他,又听人说逃难的人身上长虫子,就找了个剃头匠,把王富贵头发剃的坑坑洼洼。

其他师兄弟总叫他“疤瘌头”,还拿这事取笑他。

他们白天把重活扔给王富贵,夜里,还总让他做些倒尿壶,冲屎盆子的脏活。

有一回,他蹲在地上洗尿壶,正好瞧着曲绾从边上过。

她穿着一身昂贵的丝绸衣裳,一头乌黑的发挽了个好看的模样,头发上还插着两根金簪子,上头的小花一晃一晃。

富贵的叫人不敢看。

王富贵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忽然就难受起来。

他挺直腰板,把尿壶藏在身后,偷偷用眼睛去瞧她。

他有点害怕,怕曲绾看见自己在这刷尿壶。

但心里头又有点小算盘,想着曲绾能像上次一样,再叫一句自己的名字。

可谁知,这回曲绾却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就皱着眉,带着两个丫头离开了。

——就好像,王富贵跟路边的一根草,一块石头,一条树枝没什么差别。

王富贵盯着曲绾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他原以为,曲绾跟别人不一样。

可到头来,还是一样瞧不起他。

所以自那以后,王富贵心里就总憋着一口气。

他想往上爬。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往上爬。

有一回师傅喝醉,半梦半醒间,同王富贵说了真话。

原来,曲老爷收养他,就是为了给曲绾招婿。

——他王富贵无父无母,家里头都死绝了,就算以后当了赘婿,也欺负不到曲绾头上去。

王富贵没吭声,悄悄出了屋子,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自那之后,王富贵对老师傅愈发殷勤孝顺,便是比之亲生儿子都使的。

师傅打他,王富贵笑脸相迎,师傅骂他,王富贵也不恼。

就连有时候师傅动了气,一口唾沫唾在王富贵脸上,他也能笑嘻嘻擦去脸上污秽,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至于私下里,王富贵就更勤快了。

夏日里,拿着扇子替师傅驱蚊,冬月里,抱着师傅的脚放在心口取暖。

至于替师傅端洗脚水,捶肩捏背,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老师傅叫他往东,王富贵绝不往西。

老师傅喊他抓狗,王富贵绝不撵鸡。

——私下里,师兄弟们都骂他,说他小话,王富贵也不气。

每每看着老师傅眼底的满意,他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曲绾十八那年,王富贵便同曲绾定了亲。

所有人都觉得是曲家人昏了头,好好一朵娇花,落在王富贵这穷小子身上。

可只有王富贵自己知道,他为这门婚事付出了多少。

原本够不到的仙女人物,骤然成了自己未来的娘子,王富贵只觉得是老天眷顾。

可谁成想,曲绾见了他,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有回曲绾病重,咳疾养了好些时日都不好。

王富贵听人说野枇杷叶能治病,就冒死去文山上头摘了一背篓枇杷叶回来。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得曲绾一个笑脸了。

可曲绾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仿佛她天生高人一等,眼里似乎装不下其他人。

她想的,只有三件事,酿酒,酿酒,还是酿酒。

王富贵自认对她百般示好,万种殷勤,可到最后,换来的依旧是木头一样的曲绾。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动了心思的。

是在曲绾得到仙人宝贝的时候?

还是在听说曲家酒坊“神仙酿”得了宫中贵人青眼的时候?

是在曲绾不知多少次忽视他的时候?

王富贵想不起来。

三十年了,他还记得当初在牢中,曲绾那张一贯艳丽无比,冷静自持的面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神情。

真好看啊。

就跟被雨水打蔫的牡丹一样,姿态迤逦,却又如此脆弱美丽。

多少次午夜梦回,王富贵总会因着绾娘那样的神情,心里自觉爽快。

你不是瞧不起我么?

你不是总惦记着酿酒么?

你不是总是高高在上么?

你不是连个笑脸都不肯给我么?

那就把你拉下来,掉进这泥潭里头,在“杀人”的污名里头,全家滚上一遭。

看你以后还怎么清清白白,还怎么高人一等?

王富贵兴奋的几夜都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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