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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驴鸣虎骇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鸟瞰着柳诰命。

这夫人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伤心到了极处,她竟然偷偷用御案桌围擦了把鼻涕。

宝祐帝当即忍俊不禁!他愈发喜爱这个女子!

皇帝今年二十六岁,虽然碍着先皇之丧未曾明面儿上选妃,做晋王时他身边也是妻妾两全。皇帝不是没见过女色,可他何尝见过小苏夫人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娘们儿?!

自从上回被小苏夫人当登徒子刻薄阴损一番,皇帝就对这位女子情根深种。要不是长公主和冯恩哄着劝着,苏尚书家还后戳儿挺硬,皇帝大抵已经悄悄宣她入宫,然后偷摸儿宠爱多时了。

柳溶月就是聪明绝顶,她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深深瞧上了苏旭那跳脱不羁的灵魂!

哭了好一会儿,愁了小半天儿,柳溶月睁开泪眼,发现人家皇上正乐不滋儿地瞧着自己,就跟看个稀罕物儿一般。

柳溶月以袖遮脸,心中擂鼓:他怎么还笑上了呢?他到底生气没生气?皇上都这么没溜儿的么?怨不得苏大人当帝师当得头发都白了。还是说皇上已经让苏旭气疯了?你说他要是一时半刻不想杀我泄愤,我能不能再跟他念叨念叨苏旭的冤枉?

必须念叨啊!要不我干嘛来了?

正在琢磨着,柳溶月垂头瞧见自己千辛万苦送给皇上的那本账册竟然掉在了桌下。

她慌忙爬过去将账本捡起来,将它双手递给皇帝:“陛下,物证掉了。”

谁知道皇上压根儿不看重这些,柳娘子就觉陛下面目和蔼地伸手将自己拉了起来,人家言辞温柔:“娘子今年青春几何啊?”

柳溶月眨巴眨巴眼,心说:你管我呢!

但是皇上既然问了,咱也不能不搭理。她老实回答:“今年一十九岁。”

宝祐帝十分欣喜:“娘子正在青春。”

柳溶月心想:这不废话么?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啊!当然,人家是皇上,咱也不能挑理。

她依旧托着那本账册:“陛下!倘若您不责备小女子先前无知冒犯。可否容小女子为丈夫申诉冤情?”

宝祐帝随手拨开那本账册,他继续对柳溶月笑道:“娘子放心,朕自然不会跟你小小女子一般见识。”他拉着她的衣袖殷切询问:“自从那日离了公主府邸,你可猜到唐突的男子是朕?娘子可曾心慌?”

柳溶月为难地从皇帝掌中挣脱:“陛下!小女子有眼无珠,怎能知道冲撞了龙体?”眼见皇帝还要与自己说些不经言语,柳溶月心急如焚:“陛下!您的臣子被冤,您的弟弟要反,您怎么丁点儿也不着急呢?”

宝祐帝满不在乎地将柳溶月手里的账簿往后一丢:“娘子不必心急。这些事情朕大抵知道。”

柳溶月后退一步,差点儿磕到桌子上:“陛……陛下都知道?”

宝祐帝莞尔笑道:“娘子可知本朝有个衙门叫做提刑司?娘子可知本朝还有个衙门叫镇抚司?这二司官员日日上报京城百官动向,朕自然知道这起人家里丢了东西,朕也知道……朕那个弟弟……不太安分……”

柳溶月满脸不可置信:“陛下!那您就该知道,我家相公是冤屈的!”

宝祐帝看和美人终究是调笑不成,只得闲闲地叹一口气:“你那相公么……说冤也冤……说不冤么,他也有活该之处……”

柳溶月满面惊骇:“似苏旭那等把圣人之言当做性命的县官,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他可真是满脑袋忠君爱民,做官分文也不贪墨!倘若他还活该,满朝文武不是都得活埋?”

宝祐帝脸色倏地一冷:“大胆!无知妇女还要指摘朝野诸臣么?”

柳溶月没想到这皇上天生一张狗脸,这等说翻就翻,她双腿一软差点儿再跪一次。

皇帝面色凝重地微微负手:“自然,若说不怨不艾、实心为民,你那丈夫也算得世间罕有。可是做官就要奉旨!奉旨就是要听皇上的!朕曾经亲口告诫过你丈夫,要他安分当官,不许多事。只要做到如此,朕就许诺他必有前程。可是他呢?给朕闹出这样绝大风波!秦王如何,朕能不知?只恨现在不是摆平此事的时候。你丈夫探花及第,难道就没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的典故?”

皇帝一甩袖子,口中更恨:“说来说去,如今满朝风雨,不过是他要为个死去的民女伸冤!我就不明白了,他还知不知道大局,还懂不懂得轻重?区区一个民妇,于我家天下不过沧海一粟,于江山社稷不过九牛一毛!死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他这样不分缓急!如今不但他落到如此田地,还连累着朕也难以下台。你说!他是不是自寻死路?!朕看他就是活该!”

柳溶月满脸震惊地看着皇帝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可置信地听着皇上口中狺狺不已,一股热血突然冲上了她的脑门子,她脱口而出:“苏旭当然不是活该!”

她这嗓子着实太冲,把皇上凭空吓一激灵。

皇上从小儿是皇子,成年封亲王,身份贵重,礼绝百僚。宝祐帝长这么大就没人敢跟他大声小声。此刻柳溶月凭空一声怒吼,竟然收了驴鸣虎骇之奇效。

柳溶月发现自己刚开始嚷嚷,皇上已经不敢言声儿了。

柳大小姐当时十分惊诧:都说伴君如伴虎,老虎这不是挺老实么?得亏皇上是召见我,他要是见我后妈,是不是能把天下都拱手相让?那还等什么?!我得跟他讲理啊!

柳溶月试探着上前一步:“陛下,您怎么能管那冤死的胡氏叫‘区区一个民妇’?民妇也有父有母,民妇也有名有姓,人家也曾经是个活生生的女子,逢喜也笑,遭难也哭。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胳膊的大活人,凭什么民妇含冤受死就不许有平反之机呢?”

看皇上未曾反驳,柳溶月精神更盛:“这个民妇是您的子民!错判她死罪的是您的官吏!本朝律例规矩分明!勿枉勿纵是太祖遗训!陛下怎么能说‘死一个女子有何关系’?本朝圣训,太祖有言,若非前朝残暴害民,何有吾家一统天下?太祖爷爷拔剑起事,口口声声要解天下于倒悬,这才得万民拥戴,成就你家江山。太祖爷爷天下万民都要解救,宛平县里一个民女冤死,陛下您好意思看着不管吗?”

宝祐帝从没见过如此言语如刀的妇人,他自小到大也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数落过,皇上本来是抱着寻芳之心来跟美人攀谈,猛不丁碰上柳溶月咄咄逼人,竟给噎得无词以对。

看皇上不言声儿,柳溶月更来劲了:“不错!陛下富有四海,江山广博。谁都是沧海一粟,谁都是九牛一毛。今天冤死一个不显眼,明天冤死一个不算事。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陛下,倘若国法不能依恃,则百官行动无据。倘若衙门不辨是非,则万民噤若寒蝉。今日死个百姓不要紧,明日死个官员要不要紧?大局当前,陛下自然可以弃卒舍子。以宛平论,胡氏不足道;以百官论,苏旭不足惜;倘若有朝一日要以社稷称量,陛下会不会有被舍弃的一天呢?毕竟宛平深山,毒水横流,中有丹砂,曾进先帝。你哥哥死得不明不白,谁曾为他详查过仙丹之案?”

“啪”地一声,耳光清脆。

柳溶月被皇帝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捂着热胀疼痛的侧颊,泪水汩汩而出,可柳溶月依旧不服不忿地盯着皇帝。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要不是在道理上说不过,谁会挥手抡巴掌?

柳溶月惊痛地看着皇上白了面孔,他呼吸粗重、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大逆不道之人。

柳溶月瞬间无比懊恼:我把事情弄坏了!我把皇上惹急了!苏旭这不就死定了吗?啊!我怎么这么笨呢!可我把皇上惹急了又如何?大不了你杀了我!要是和苏旭一块儿死,也行!

宝祐帝脸色苍白,手指颤抖,他忽而高声断喝:“来人!”

柳溶月吓得猛一闭眼。

门口传来脚步声声,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能在御前服侍的都是聪明人,谁看不出来这里情形不对?但是谁也不敢率先开口,众人只是垂手侍立。那一时殿中落针可闻,安静了良久,浑身颤抖的柳溶月就听皇帝十分平静地开了口:“宜人累了,将她搀下去。找间安静屋子给她歇着,让她好生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内监、宫女齐声称喏。

毓德宫偏殿

柳溶月知道自己是给关进了毓德宫里。这事儿不用人告诉,她又不是不认识匾。

给架过来的时候,她觉出来了,毓德宫离皇帝日常所在的清凉殿不远。看此处殿阁清净,大概没住着什么妃子娘娘。那起太监、宫女把她推进屋里“咣当”一声就给大门落上了锁。

柳溶月确认自己出不去了,她泄气地坐在了床上。

看日影渐渐西斜,看天色慢慢暗淡,柳溶月捂着越来越疼的脸颊,忽然觉得三分荒诞。这情景就跟一年前她后娘把她关在屋里,逼着她嫁给苏旭大差不差。他们就会这点儿手段么?至于皇上为什么把她关在这儿?柳溶月心里隐约有个想头儿,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想头儿。几个月前,苏旭拿刀动杖地让她背诵圣人之言,圣人口口声声讲究致君尧舜。

柳溶月现在只觉可笑:我也是傻。圣人怎么说我怎么信。还尧舜呢!皇上大概是个淫棍!苏旭夏天不就拿大嘴巴抽这登徒子了么?我还缺心眼儿似地跟他讲述什么天下大道。

事到如今可真应了那句《周南》:关关雎鸠,在牢喝粥。窈窕淑女,弹琴对牛!

哎,脸是真疼。我这两天净挨皇上家人打了,王妃打完皇上打。

如今认真挨了打,柳溶月才明白过来,以前逼她念书,苏旭那呜嗷喊叫的都是色厉内荏吓唬她呢。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悲从中来:“苏旭,眼瞅着皇上都混蛋了,这不是全然没有指望了么?我救不了你,真是好对不住……”

皇宫清凉殿

处置了一天的公务,宝祐帝闭目倚着黄龙圈椅。

皇帝正值盛年,很少露出如此沮丧疲惫的神情。宝祐帝自家事自家知,他今天虽然不曾如何失态,但是近身侍从都看出来了,自己大概是在柳氏那里没讨了便宜。

古来忠臣烈女为人钦敬,强逼人家有夫之妇总不能说是什么仁德之行。何况自己还让柳氏指着鼻子教训了一番。这雌儿是比寻常女子胆子大,论起事来居然头头是道。

别个也就罢了,她还提及了宫中禁忌,她竟毫不避讳地质疑先皇暴崩!

想起那位天之骄子的大哥,宝祐帝不禁打个寒颤。他不曾和人说过,即便是今时今日,他还觉得这是大哥的宫禁,他还觉得自己穿的是兄长的龙袍,他甚至偶尔看见兄长的身影还飘忽于这重重殿宇。

他知道的,他不瞑目。

深深地吸一口气,他们都知先帝死得蹊跷,但是朝中重臣各个劝太后大局为重,此事不可穷追。柳氏其实说得对,若是只讲江山社稷,那人人都是鸿毛轻飘。

还有就是野心日渐蓬勃的秦王殿下!前些日子,宝祐帝也曾设想过干脆铁面无私,让这不省事兄弟去封地适藩算了。可恨父皇疼爱幼子,将此君封在江南富庶之地!如今他人还没到,柳智远已在那里查出他的心腹贩运私烟!不在封地尚且如此,倘若真个纵虎归山,那还了得?!

唉,若以江山社稷论,他这兄弟怎么就不能轻如鸿毛呢?

正在胡思乱想着,宝祐帝忽然觉得一双温暖小手揉上了自己的额际,他知道那是洪窦儿,他身边解语花般的女子。她的笑容永远甜美,她的胸脯馥郁柔软,她驯服得像只鸽子。

宝祐帝轻轻地拽住了洪窦儿的手指:“你今天怎么如此安静?便没什么话儿和朕说么?”

洪窦儿温柔地“嗯”了一声:“陛下累了,闭着眼歇一忽儿吧。”

洪窦儿一边给皇帝摁头,一边儿默默地琢磨着毓德宫中的那位诰命夫人的前程。

御前的宫女、太监窃窃私语:“柳娘子纵然长得俊,毕竟嫁过人。过两天小苏相公一死,她就是小寡妇儿了。晦气不晦气啊?”

“皇上就算宠幸过了也不能给正途封号的!只怕新鲜过了就算了。”

“也是命苦啊。”

他们却不知道,这话让洪窦儿听了,她分外觉得刺心。

她也是万分晦气的小寡妇,她还给强压着跟牌位拜过堂呢,她是从拴着白绫的屋里跑出来的,她站在这儿就是欺君之罪。可有人偏偏还要用她苦命的过往要挟于她!

一点热泪,涌上眼眶。

察觉了身边人不太对劲儿,宝祐帝睁开了双眼,他握住洪窦儿的手指,有些关切:“你怎么了?哪里不痛快了么?”凝神一想,皇帝倒似明白了什么:“窦儿,圣天子哪有不三宫六院的?便是朕纳了柳氏夫人,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窦儿放心,等明年先帝丧期一过。朕立刻封你做个昭仪好不好?”

洪窦儿强打精神,装出笑脸:“多谢陛下。”

谁知下一须臾,皇帝却拍着她的手笑道:“既然说了谢,便不可口惠实不至。窦儿心细体贴,毓德宫柳氏你便替朕照拂着点儿。偌大皇宫,朕只信你。”

洪窦儿忍住了没出声叹气,她觉得皇上有点儿不是东西。

便在此时,内监冯恩在门外低声回禀:“陛下,丽太妃忽发惊厥已经病危了。”

宝祐帝和洪窦儿不由对视了一眼,丽太妃年纪还轻,平素身子还好啊。

冯恩在门外继续说道:“今日腊月初八,下午太后娘娘带着一众太妃在奉先殿祭拜先帝,谁料忽然一阵恶风吹着太妃。太妃吃了惊吓,回宫就病倒了。太医说情形不是太好。秦王妃已经匆匆带了小世子来宫里侍太妃的疾了。陛下您看……”

皇帝问:“秦王竟没进宫么?”

冯恩嗌了口气:“今天上午,顺天府和三法司共同裁定现任宛平知县齐良斋有杀妻之嫌。秦王爷大约是觉得此事新鲜,他……他听审去了……”

看皇帝不动,洪窦儿轻推了推他:“陛下。太妃尊贵,出了这等事您总要去看一看啊。”

宝祐帝心道:罢了!注定今日不得消停!

太妃病重,皇帝来探也有诸多避讳,多数只是行礼如仪。

让宝祐帝没想到的是,例行问过太医,看过脉案之后,竟然有个伶俐宫女悄声将他请去了偏殿。

偏殿之中,肃立一人,凤冠巍巍,仪态端庄。

那人轻轻回过头来,恭谨向自己下跪行礼:“秦王妃杨芷兰叩见陛下。”

宝祐帝抬手命她起身,信口和弟媳妇敷衍家常:“太妃病重,偏劳弟媳了。弟媳此来便在宫中住几日吧,服侍得太妃病体痊愈,也是王妃为我兄弟分忧。”说到这里,皇帝慨然笑道:“倘若太妃病势好转,朕定然重重赏你。”

秦王妃肃穆起身,她望着皇帝久久无语。

正在宝祐帝不知秦王妃这是意欲何为的时候,他忽而听到了她的悄声细言:“倘若臣妾能为陛下、为朝廷分忧除害。陛下又要如何赏赐臣妾?”

隐晦灯火之下,看着弟媳妇端严稳重的面孔,宝祐帝突然倒吸一了口凉气。

刑部大牢

腊月初八,冰天雪地。

沈彦玉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寻这道晦气?纵使表妹托他来探监,可那又能如何呢?弄不好表妹这会儿已经琵琶别抱,攀上高枝儿了。

随手打赏了牢子纹银,沈彦玉心中更是不平,满朝上下旱涝保收的大概也就是各处牢狱了。苏旭你多余夏天跟河堤玩儿命,让大水冲进京城,没准儿还能洗洗天牢的腌臜。

沈彦玉裹紧了斗篷,快步走到关着妹夫的牢房跟前。

他匆匆递了张表妹亲手所书的薛涛红笺给里面那人。

表妹这张纸,写得好蹊跷。

只一年不见,这丫头竟能写出来士子一般的馆阁体。

这还不是最古怪的,古怪的是表妹给她朝思暮想之人胡乱写了句满是错字的经典: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抽屉之中,非其罪也。

让沈彦玉更没想到的是,身陷囹圄苏旭盯了这张不知所云的便签良久,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深牢大狱之中,苏旭的笑容纯真和煦,直如三春暖阳。

那一瞬间,沈彦玉怅然若失,他这才确信:表妹和此人……真是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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