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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各有心思


宛平后宅

柳溶月自从皇宫里回来,就是闷闷不乐。

她今日跪受了那锦衣宦官狠狠一番训诫。

那位公公说:“皇上说了,‘妇道人家没有医道师承,就不要四处炫技!’”

那位公公说:“皇上说了,‘妇道人家有份儿诰命的俸禄尤嫌不足,还想再应个女医的活儿么?’”

那位公公说:“皇上说了,‘妇道人家安分点儿吧!秦王都看她不顺眼了!’”

皇上说,皇上说,皇上说,柳溶月跪在地上脑瓜子“嗡嗡”作响,眼眶里含满了委屈的热泪。

她赌气地想:这皇上怎么跟我后妈一个脾气?他怎么这么嘴碎啊?满嘴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又没作奸犯科,你管我呢!

虽然传完口谕,那位衣着锦绣的公公立刻和缓了口气,满脸堆笑地对她好说好道:“宜人莫惊!于您行医皇上原本没有所谓,是秦王担心长公主的身子骨儿才进言谨慎。陛下也不好意思驳了兄弟的一番好意不是?宜人尊贵,以后少出门、不给人看病了也就是了。您别委屈也别害怕。皇上毕竟给了您这么多赏赐啊。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便是您婆婆一品夫人也没有过啊!”

安静地听完了皇上所有申饬,跪领了那一匣子银子,纵然人家打一巴掌还给了她个甜枣儿,柳溶月眼里含了好久的一对儿泪珠儿还是“啪”地一声落了下来。这对泪珠儿重,把她漂亮的裙子打出了两个大湿点儿。

柳溶月长久地跪在那里,直到传旨的太监匆匆离去,直到宫女鱼贯来洒扫归置,直到忧心忡忡的苏旭冲过来把她搀了起来。

他抓着她的胳膊,满脸惊惶:“月儿?月儿?你怎么了?”

柳溶月抿了抿嘴,看到亲人般好委屈地低声嘟囔出来:“羲和……皇上说我是妇道人家……还让我以后少出门儿……”

然后,柳溶月就觉得苏旭特别仗义地帮自己擦了半天泪,他甚至贴着她的耳边儿说:“走!咱们不理他!”

柳溶月当时瞠目:“那是皇上啊!你怎么不理皇上的?”

苏旭“嘘”了一声:“偷偷儿不理!”

柳溶月悄悄地拽过苏旭更小声问:“可你不是最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吗?”

苏旭满脸真诚:“谁让他数落你的!”

柳溶月简直不可置信:“可是你也数落我啊!”

苏旭拽起柳溶月就走:“只有元宝能打八斗!”

柳溶月“呃”了一声,顷刻就不难过了。

苏旭紧紧抓着柳溶月的手义无反顾地走在出宫的路上,纵然他们是结发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如此亲昵的举止也不甚恰当。

青砖甬路,步履声声,匆匆路过的几多黄门、几多奴几都对他们投来或诧异、或嘲讽的目光和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但是柳溶月发现苏旭毫不在乎,他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挺胸抬头地往前走。

想他俩也相识快一年了,柳溶月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苏旭竟然比自己高大这么多,高大到柳溶月错觉苏旭可以把微冷的秋风全部替她挡住。

走出宫门,豁然开朗。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柳溶月反握住苏旭的手,软绵绵地说:“羲和,我想要个秋千!”

苏旭想也不想地答应:“行!回家我就给你做!”

柳溶月眨眨眼:“咱不买吗?皇上刚赏我银子了。”

苏旭满脸认真:“那是皇上赏你的钱!你不能白挨他骂!”

话是这么说,他俩都是知道轻重缓急之人!回家之后,秋千不忙,得先收好了皇上给的赏赐再说!

苏旭给内室点燃温暖灯火,柳溶月下厨做了点儿吃的。

坐着小车儿喝风一天,时刻预备逃跑的诗素和梅娘是天擦黑儿才敢背着包袱回家。梅娘回家跟齐肃抱头痛哭一场,倒是诗素进门儿赶上吃了个现成儿的。

今天大伙儿担惊受怕,各个都是十分疲劳。

苏旭非常体贴地早早回书房去了,他想让柳溶月和诗素早点儿歇着。

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的诗素坐炕头儿上怪心疼地听着小姐转述她今天是如何惊险地“参加殿试”,又是如何一波三折让皇上打发回家。

听完之后,诗素合掌念佛半晌:“要说人好心眼儿总是没错儿的。昔日姑爷成全了别人,今天才有李太医肯包庇小姐。我看这里就皇上不是人!”

柳溶月万没想到诗素嘴里能冒出来这句大逆不道的!

谁知下一瞬间小丫鬟就始挑理:“小姐,虽然有了皇上这番申饬,您这辈子把脸儿一抹,再不用为不会看病着急上火了。可是天底下也有个凭什么啊!凭什么皇上他兄弟随随便便一句话,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夫就不能行医了呢?砸人饭碗如同杀生!皇上家这么不讲理的吗?得亏是换回魂了,你这副身子要还是姑爷占着,他就指着看病手艺嘚瑟呢,不得活活怄死?”

柳溶月愁眉苦脸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命都是皇上家的,别说让不让看病了。”

诗素叹一口气:“也是!想人家太祖爷爷能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打天下么?天底下的事儿可不就谁横听谁的?小姐,眼瞅着您大夫也不用学了,县官儿也不用做了,大松心就在眼前了。下一步您打算做些什么闺房消遣?咱是绣花儿,还是做鞋啊?”

柳溶月托腮坐在窗边,怔怔听着外面街上车马喧喧,刚在家两天她还不觉得,今天进宫一趟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什么绣花儿?什么做鞋?怎么干活儿还能叫“闺房消遣”呢?再说她又没瘫炕上!

如此想来,宛平县这小小内院有些逼仄,甚至整个二门之内都不太宽敞!庭院后园太过曲折幽暗,垂花朱门还时常深闭不开!别说简陋的宛平县了,就算是当朝一品的苏宅,就算是豪奢富贵的柳府,也没强到哪儿去啊!

纵使雕梁画栋、纵使屋宇精致,只要给关在家里不许随意游逛,那就跟关进牢笼没什么区别!精致闺房后宅跟宛平大狱比,不就落下个干净漂亮地方儿宽么?可怜她前半辈子都让他们骗了!

苏旭的马还时常溜呢,我凭什么就得在家蹲一辈子?再说我比爷们儿差哪儿了?八个卜石树捆一块儿也没我算账明白!要不是我力排众议预备那么多麻包口袋,弄不好现在宛平县还在泥汤儿里泡着呢!我就算变回个妇道人家,我又没让雷劈坏了脑子,姑娘我不如谁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瞬间目光炯炯外加斗志昂扬,她说:“诗素!我想去做买卖!”

诗素愣怔了半晌,才明白柳溶月在说什么。

小丫鬟都磕巴了:“小姐……您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几日后,苏旭特没官威地坐院儿里打秋千,伺候在侧的诗素和王话痨都吓坏了。

诗素急得直抖手:“姑爷!姑爷!您不能这样儿啊!”

王话痨贼眉鼠眼四下踅摸:“大人!您快下来!回头让人看见!”

诗素都要急哭了:“姑爷,您就是拦不住小姐出去经商,咱也不能在家里破罐子破摔啊。”

王话痨顿足苦劝:“大人,您看您这还像个老爷们儿不?”

苏大人双手握着秋千绳子,晃里晃荡还不耽误理直气壮:“打秋千为什么就不能叫老爷们儿了?我这辈子还没打过秋千呢!怪不得月儿想要个秋千,原来这么好玩儿的。来!王话痨你推着我!我得好好儿试试我搭得结不结实!”

诗素苦口婆心:“姑爷,小姐带着梅娘和齐肃去做买卖,她特地嘱咐我,让我在家好生服侍您。您说您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快下来!别摔着!”

苏旭白了诗素一眼:“柳溶月就该连你一块儿带走!省得你跟王话痨学得饶舌!”

王话痨直咧嘴:“大人!您现在可忒没溜儿了!您觉得您这样儿像话吗?奶奶不在您也不能如此自暴自弃地露出原形啊。不行咱就把奶奶叫回来吧。您这大差离格!”

苏旭猛一瞪眼:“怎么不像话?!王话痨你现在罗里吧嗦的你知道吗?这两天奶奶不在我给你脸了是吧?”

王话痨双手一翻:“得嘞!大人您这是彻底不做人了!好吧,我推着您!大人,您说您现在怎么学得跟奶奶一样,脾气这么酸性呢?!”

苏旭冷哼一声:“闭嘴!”

让王话痨不紧不慢地推着荡秋千,苏旭在瑟瑟风中举头望月,自顾想着曲折心思:他真没想到柳溶月会想出门去做买卖,他更没想到柳溶月竟然说去就去了,他以为她不当真的。

自从相识以来,他还没和柳溶月如此长久地分开过。

如今应酬完了公事,回到后宅独守空房,苏旭心里没着没落的。

于是苏旭就花自己俸禄买了木头,找了个明白木匠帮着自己给柳溶月做秋千。他没做过木匠活儿,好几次弄伤了手。看见县令大人受伤,木匠师傅差点儿吓哭了出来。说老实话,要是不上漆遮掩,这血泪斑斑的秋千架子实在有够渗人。

苏旭心安理得地让王话痨把自己推得更高一些。

他想:其实月儿现在乐意出去散散心挺好,赚不赚钱无所谓。省得皇上有事儿没事儿惦记让月儿入宫召对!我可没脸跟这傻丫头说那双绣鞋的下落。

想到这里,四舍五入刚刚踏入仕途的苏探花不由得黯然怅惘:果然是君恩易断,差事难当。就算考上探花也难保皇上不是禽兽……太难了……

然后,他臭不要脸地吩咐额上见汗的王话痨:“怎么越荡越低了?你倒是使把劲儿啊!”

王话痨累得都说不出话了,他只好继续用力把大人往高里推。

秋千一起一落,苏旭的心思也是一起一落。

他细细琢磨:这回皇帝申饬了月儿,还给了赏赐,其实是意在言外。他哪里是想申饬月儿做女医?他分明是借太监之口说出来,这场风波全是秦王一力挑唆!要不然考较女医这种慎重之事,怎会随便指个太医来问月儿?这不摆明了是糊弄么?

至于秦王为什么要对月儿露出獠牙?只怕和月儿婉拒了朝颜脱不了关系!还好她这回出门我派了齐肃和梅娘一路陪着,有这两口子在侧,月儿不会吃了大亏。

细细想来,自从来了宛平县,我和月儿遭遇种种,事事都似和秦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殷山换魂那晚我俩的所见所闻,简直就是实打实地撞破了秦王的图谋不轨!只恨那夜雷电暴雨,殷山洞体坍塌,待我再点齐了衙役上山勘测,已经面目全非没什么要紧的痕迹。我那封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陈奏文书,顺天府只批了冷冷淡淡八个大字回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上官不悦,可见一斑。

然而惠大人从来谨慎,我也不能说他什么。

再深想一步,倘若此间种种波谲云诡都是秦王幕后操弄,我难道真的要扳倒秦王吗?我扳得倒秦王吗?

带着大漆味道的秋千啊,将苏旭一时推到半空又迅速坠下平地,他的心也如悬在半空一般没着没落。

此刻天色已黑,远处云卷,隐有风声,隐有雷电。

苏旭沮丧地想:也只好见步行步了。只是胡氏的冤屈我还需为她伸张正义!

萧瑟秋风,诡异刮过,卷地黄叶,漫天飞舞。

苏旭纵然青年男子火力壮,也不由在云端瑟缩:“怎么突然有点儿冷啊。”

满头大汗的王话痨在地上喘得都不像话了:“还冷?大人!我身上都汗透了!好么!奶奶出门儿,您这就疯魔了是吗?您不怕奶奶回来揍您啊?”

苏旭冷冷瞥了王话痨一眼:“想我一甲进士、探花及第,谁敢打我?!”

王话痨有心说前些日子是谁让奶奶拿笤帚疙瘩追得满院子窜来着?大人您这么亏心不怕天打雷劈吗?他刚想张嘴说话,就见:月亮底下,这位大人眉峰含煞、双目有威,不但神情不似以往温存可爱,就连年纪都看着仿佛大了几岁。

你别说……这样儿的大人……他怎么看着跟奶奶似的……

也不知是累得还是吓得,王话痨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眼见要露馅儿,诗素赶紧抱着凉茶罐子过来,往王话痨嘴里“吨吨”灌水,她说:“姑爷,别玩儿了,吴班头来了。”

苏旭点了点头,低声吩咐:“让他进来。”

吴班头就见堂尊大人竟然从个妇道人家玩闹用的朱漆彩画的秋千上缓缓走了下来。

风吹桂树,黄花飘香,月华如练,月色莹然。

在如此晶莹剔透的秋月之下,他们丰神俊朗的堂尊大人真如芝兰玉树一般。

那时那刻,吴班头不由恍惚:这样娇柔俊秀的公子哥儿,他能又有多大本事呢?人身难得,官位难求,他也是官家子弟,我盼他懂得适可而止。

被吴班头这样直勾勾地打量,苏旭有些不悦。可是想到这大半年来,柳溶月对僚属从来是和颜悦色,苏旭只得缓声轻问:“吴班头,我要你追查的那丫鬟老梅,可有下落了?”

月亮底下,苏旭分明看见吴班头脸上有诡异神色一闪而没,他说:“回大人话。没有下落。老梅三日前回家见过老娘不假,可只住了一宿,撂下些银子,天一亮她就匆匆离家再没回来,也不曾和她老娘说现在居住哪里、在干什么。她老娘如今中风被晦,语焉不详。街坊邻居我们都问过了,谁也不知她的去处。”

苏旭蹙眉不悦:“这便胡扯!未婚的女儿归家,做娘的怎能对她去处不闻不问的?!”

吴班头却是胸有成竹:“大人有所不知,这个老梅自幼就让爹娘卖了不止一户人家,小小年纪就让主人收用过了。她娘家只拿她做个摇钱树使,早不拿她当个黄花闺女珍重。只要她拿银子回家,她老娘才不在乎她在哪里和人姘靠。”

苏旭还没说话,王话痨陡然插了一嘴:“吴班头,您不是说老梅的娘中风被晦了么?您怎么知道她妈在不在意和老梅跟谁姘靠?”

吴班头一时语塞,立刻找补:“毕竟已经查找多日,我也是听邻居说的。”

苏旭问道:“老梅给她母亲留下多少银子?”

吴班头说:“纹银十两。”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儿,双手捧给苏旭:“大人请看。”

苏旭从小在穷官儿家当少爷,一个月才一两月钱。他满以为一个丫鬟带回家的银子有限,没想到老梅出手就是十两。他慢慢地打开了银子包儿,里面包着的是亮晶晶十两整银,成色极好。

苏旭不由沉吟:“好有钱的丫鬟。哎哟!”一阵疼痛自手指传来,苏旭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做秋千碰破的指尖上也不知沾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蜇得他伤口十分痛楚。

王话痨连忙拿灯过来往大人的手指上照了一照:“呀!大人您的手是碰了什么?怎么忽然肿起来了?”

王话痨小心翼翼地接过苏旭手上的银子包仔细看了看,不由奇怪:“这银子包儿上怎么染了许多油啊?这什么油这么黏?”说着,他将银子包儿放在鼻下闻了闻,突然若有所悟:“我怎么觉得这是铁匠铺里用的淬火油的味道?”

苏旭若有所思:“你确定?”

吴班头脸色一变:“别胡说!”

王话痨一拍大腿:“没错!大人、吴班头,小的在京城茶馆儿做了多年伙计,有几位豪爽老客儿便是铁匠。我从他们身上常闻到这个味道。这是猪油、豆油和牛油、羊油混合制成,锻造之时瞬间起火。十分厉害啊!”

苏旭眼前一亮:“不错!我正是要找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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