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见怪不怪
宛平县三堂
当柳溶月呼哧带喘带着班头衙役往后宅赶的时候,苏旭已用缝衣针将吓晕的衙役渐渐针灸复苏。眼看外面来了这么多人,苏旭依妇道之礼避到屏风之后。可巧此时,诗素买了一篮子白菜萝卜回来。她见屋里闹到这步田地,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诗素刚要开口询问,即被苏旭一把薅到了屏风之后。
两人刚刚回避站好,外头就乌央乌央地冲进来一堆人。
柳大老爷一马当先!她在前院听说内宅里闹鬼,嗯,闹贼,那是立刻大惊失色!要知道苏旭还在屋里呢,这俩搁到一块儿可还行?
柳溶月是相当地害怕!
柳溶月是真怕毛贼有个好歹!
苏奶奶多厉害啊,毛贼就算偷点儿东西,人家也罪不至死啊!
柳溶月拽着王话痨狂奔而回,跑得帽子都歪了。
进屋一看,果不其然!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不说,床榻也是一塌糊涂!雪白的被里儿、桃红的被面儿、白花花的棉胎散满了牙床。满地缠丝线,剪刀插一边!更有一个悠悠转醒的差役横迷迷瞪瞪地躺在地上。
柳溶月差点儿背过气去:“奶奶!就是缝不进去棉胎,你也不能把臭贼续褥子里啊!”
屏风之后的苏旭微微脸红,但这并不耽误他翻老大白眼,口中鄙夷:“没见过世面!”
诗素站在苏奶奶身边儿,那是捂住了嘴,才没乐出牙来。
得知“有鬼有贼”冲撞了知县内宅,闻讯赶来的吴旺发吴班头带着当值的衙役在三堂“呼啦啦”跪倒一片,他口口声声:“求大人开恩。给奶奶赔罪。都是小的御下不严,闹出大事。我一定重重责罚他们!”
柳溶月不可置信:“衙役跑到后堂内宅来做什么?家人小厮都是主母非呼唤不得入内。堂堂县衙,要造反啊!”
吴旺发替两个差役连连求情:“启禀大人,这两个东西就是猪油蒙心的糊涂行子!他们不知大人阖家前来上任。还道后屋无人居住,发现装饰不同,就晕晕乎乎地进来闲逛。谁知竟见了妖魔鬼怪……好在空屋无人,不曾惊吓了内眷。大人勿恼!小的这就去找衙门里的阴阳生来作法驱妖。大人放心!”
看看大人脸色迷茫仿佛没明白过味儿来,吴旺发连忙指着晕去的衙役大声叱骂手下:“愣着干嘛?还不将这缺心眼儿的东西搬到外头去?留着给大人添堵吗?”
眼看那么多男人齐刷刷给她下跪,仿佛无端多了一群孝子贤孙。依着柳溶月的脾气,她特别想把这帮人搀扶起来,但是转念一想,立刻觉不对。
他们欺负到苏旭脑袋上,柳溶月就有些生气了:我们苏旭就是厉害,见他也不能叫见鬼啊!
她袖子一翻、当时不悦:“冲撞了奶奶如何叫见了鬼?奶奶老实巴交坐在屋里缝褥子,这是多么难能可贵!还要溜达进来东看西看!你们这是自寻死路你们明白吗?!”
柳溶月看看昏晕在地的衙役,简直痛心疾首:“你们有几斤几两自己不明白?你们惹得起奶奶么?看看!吓晕一个,吓跑一个!万一出了人命,这怪得谁来?”
吴旺发带着衙役们连连赔罪:“是!是!小的们不知奶奶神通广大。还求奶奶慈悲收了神通。”
眼看地上晕厥的衙役脸色苍白地慢慢爬起来,口吐的白沫依旧挂在嘴角儿,柳溶月嫌弃地挥挥袖子:“罢了。你们以后相互告知,没事不许到后宅打扰。”
吴旺发连忙点头谢恩,正要带着大伙儿趁乱离去。
就在此时,屏风后转出个秀气的丫鬟来。
诗素姑娘面若寒霜:“你可慢着吧!分明是这两个贼子不自量力,到内院来偷盗案卷。吴班头怎么轻轻巧巧地说是走错路途就打发了?他二人在屋内鬼鬼祟祟商量了什么,我们奶奶在屋里全部亲耳听见!凭空嚼蛆你们想糊弄谁?”
诗素话音未落,那个从屋里惊叫跑出的差役立刻喊冤叫屈:“你别胡说!这屋里哪里有人?分明闹鬼!”
那个刚刚苏醒的衙役牙关战战地哆嗦附和:“对对对!我们亲眼看见一个女鬼……浑身白毛儿地从褥子里爬出来……”也是这人刚刚饱受惊吓、脑子还不太灵光,他磕磕巴巴地道:“我和二哥已经将这屋子全部搜遍……并没有人!再说!哪个正经人能把自己缝褥子里?!”
这话说的,屏风后的苏旭脸上实挂不住。他再顾不得礼法,隔着屏风抢白:“正经人怎么就
不能在褥子里面?谁家做褥子不是如此?这世上哪床褥子不是钻进去缝出来的?!”
奶奶此言一出,屋内针落可闻。
就连王话痨这等能说会道之人,都满脸为难地直搓双手:“少奶奶,您这话说的,我都没法儿夸您……”
还好吴班头见多识广,他咳嗽一声:“这个么……奶奶啊,做褥子的事儿,咱们还是缓谈,咳咳,缓谈……”
苏旭既然出了声,索性站在屏风后面一句不让:“做针线的事情自然可以缓谈。可私闯知县宅邸,搜检案卷、企图偷盗之事不能缓谈!他二人将这屋子翻得一塌糊涂便是物证!我亲眼看见他们企图偷盗便是人证!那衙役自己承认他与那个叫做‘二哥’的男子将全屋搜遍就是口供!如此人证物证口供具全的方便案子,还出在知县廨内,在场众人都是见证。他二人该当何罪,吴班头你可知道该怎么办?!”
吴班头从没见过世间还有如此言辞便给,脑筋清楚的县官太太!他脸色陡变,连忙叩头:“小的错了!小的这就将他二人收监,先行查问,再请大人示下是否年后升堂。”
柳溶月有心想问:如何问案还可不升堂的么?
随即,她就听屏风之后苏旭的声音冰冷:“此间种种,他们在屋内交谈我已经听出大概。你只管去严加审讯再来回禀!大人自然有分寸,定这内鬼的罪过!”
吴班头对着奶奶讷讷称是之余,抬头再看县太爷本人。他就见大人满脸茫然,似乎浑无主张地点了点那颗漂亮脑袋:“那什么……奶奶说得对!句句都是好话!就这么办了!你们下去吧!”
吴班头寻思:白瞎您一表人才,居然也是个惧内之人。倒是与我们县丞二老爷凑做了一对儿,我们宛平啊……这个风水啊……啧啧……
众人听了大人吩咐,揪扯了两个犯事的衙役,鱼贯而出。
唯王话痨多嘴,他本已走到门口,终于忍耐不住又折返回来:“大人,您说奶奶说得都对。那奶奶说缝褥子需得钻进去的事儿也对啊?”
柳溶月信手拿起案上一团棉花,将王话痨的破嘴牢牢堵住:“你有胆直接去屏风之后请教奶奶。我就不信下一个见鬼的不能是你!”
王话痨识得厉害,口中呵呵有声,当即落荒而逃。
是夜,苏旭坐在书桌边翻阅胡氏的案卷,柳溶月盘腿儿炕上悉心缝着褥子。
诗素端了茶碗进来,不免好奇:“小姐,少奶奶,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些子丑寅卯么?”
苏旭揉额摇头:“此案人证物证具在,等闲不易推翻。”
诗素“嗨”了一声:“那就是不冤呗。”
苏旭还没张口解释,却听柳溶月嘀咕一句:“倘若不冤,为何他们疾驰忙慌地来翻找案卷?大过年的都闯到知县老爷家里来了!”
苏旭没想到柳溶月见事居然如此明白,他不由追问:“那么依你看呢?”
柳溶月停下针线、满脸犹疑:“依我看,依我看啊……”
看柳溶月欲言又止,苏旭不禁慰勉:“想到什么你就说什么!也许我看惯了案卷反而熟视无睹呢。”
柳溶月完全没有信心:“我这主意定然不对,要是我说错了,你可别骂我。”
苏旭还没来得及继续劝她知无不言,忽听诗素猛不丁插嘴:“小姐!今天少奶奶钻到被套里缝褥子,全衙门都知道了,他不也大模大样吃晚上饭么?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呗,又传不出去,这屋子里难道就你要脸?”
苏旭正在心头搓火之时,忽听柳溶月犹犹豫豫地打个圆场儿:“我是说,我是说,别管胡氏冤不冤,她和她丈夫才真叫命数相克。我看案卷上写着,俩人从拜堂成亲到胡氏殒命法场,好像前后一年都没有。”
诗素大惊:“世上怎有如此八字不合的夫妇?竟然互相妨得对方如此飞快地没了性命。”
柳溶月皱着眉说:“倘是真八字不合,那也是命中注定。可是这外面嫁来的新媳妇,不过一十六岁,半年之内就通奸杀夫,也真……也真手脚麻利……”
苏旭觉得柳溶月这话虽然荒诞不经,可也有点儿意思。想他做个少奶奶“嫁”到自己家,还晕乎乎地诸多摸不到当媳妇的门道。胡氏一个外省嫁来的稚弱女子,居然数月之内就通奸杀人……的确蹊跷……
苏旭思忖着点头:“你说的虽不算实证,也勉强算个可疑。这事必得将那通奸的小厮捉拿到案,才能见个分晓。哎?你还看出什么了?”
柳溶月叹了口气:“我还看出来呀,这宛平县……可是够穷的!皇上让你来管,当真知人善任,这不就让穷和尚管穷庙吗?!”
苏旭怫然不悦:“宛平县乃是全国首县,地处京畿要冲,哪里穷了?”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银库就剩下两千多两银子了还不叫穷?”
苏旭有些茫然:“很多了啊……我这辈子……”
诗素骇笑:“您就别提这被子这褥子了!钻进去缝褥子,您可真够丢人!”
苏旭勃然大怒,又不敢数落这硕果仅存的宝贝丫鬟,他思来想去,只好拿足少奶奶的身份森然吩咐:“诗素!你去把门从外面给我关上!”
小丫鬟一边儿转身出去一边儿嘴中啧啧:“不过两千多两可真不叫多,我们填房太太的陪嫁都不止此数。”
苏旭好大白眼翻出来:“那肯定啊!若无两千多两陪嫁,谁肯娶黄氏那没脑子的母老虎?”
诗素就爱听旁人挤兑本家儿太太,她掩口轻笑,美滋滋地关门出去了。
其时天色已晚,诗素既关上了门,屋子里就静悄悄的。
灯花爆响,苏旭喝着茶翻着卷宗,柳溶月坐在床上收拾那床乱七八糟的褥子。
其时也有风声拍窗,也有炉火“哔啵”。
可渐渐地,苏旭觉得天地间都次第安静了,只有柳溶月那边“嘶嘶”走线之声不绝于耳。
他不由轻轻抬头,看柳溶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好大堆棉花之上,她穿针引线的样子丝毫不诡谲妖异,倒仿佛一位少年神祗安闲地坐在天上调理云霞。
似是察觉苏旭正在盯着自己看,柳溶月抬头笑道:“是不是冷了?坐过来啊!咱们挤在床上暖和些!”
静谧夜晚,她的声音莫名温柔好听。
神使鬼差地,苏旭拿着案卷凑了过去,柳溶月体贴地拉来一床小被给他搭上了脚。
苏旭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发冷?”
柳溶月笑着给他呵呵手:“每年立冬我都手脚冰凉,我自然知道。”她叹了口气:“不换过来,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身子这么好用,有力气不说,数九寒天指尖都是温热的。”
苏旭微微一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这身子犯‘四逆’之症,所以手足冰冷。实为肝气郁结,疏松不出的缘故。”说着,他居然把了自己的手腕诊了诊:“回头我开些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的四君子汤给……”
看柳溶月十足好笑地瞧着自己,苏旭无奈长叹:“给我自己喝了就好了!唉,你说你也不用念书、也没有前程,小小年纪,如何就肝气郁结了?还要烦我替你吃药。”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垂头嗫嚅:“没有前程……才容易肝气郁结么……”
苏旭不由心中一动:柳大人公务繁忙,她一个小女孩儿困在后宅被继母磋磨,其实也苦。也难怪她身体孱弱、不耐严寒。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放缓了声音宽慰:“好啦,好啦,这两天我就替你把药吃了,保证给您调理得身体康健、再无苦楚!”
柳溶月有些新奇:“如何你还会看病的?”
苏旭似是想起无数往事,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成良相便成良医么,读书人都会给自己留个后手。”
柳溶月才不相信:“想天下读书人自然都是奔着良相下手。哪有年纪轻轻给自己打这么大富裕的?”
苏旭轻声再叹:“你这话说得倒是明白。其实……是我的一位故人,给发配去了缺医少药的所在,结果病逝在了那里。当时我还当她得了怎样的不治之症。后来不舍昼夜地念了许多医书,我才知道明明一副大青龙汤就能救她性命……可恨当时偏偏没人端上一碗给她……”
柳溶月见苏旭眼底泛红,神色间又是思念又是懊悔,不由好奇:“是谁遭此不幸?竟让你牵挂至斯?”
苏旭刚要说话,忽听窗外朔风怒号、拍打窗纸,仿佛又要下雪。
他心道:今年天时不正,怎么要交六九了还是如此寒冷。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觉得半边身子好暖,回头一看:居然是柳溶月腆着大脸凑到了自己身边!这也是老天没眼,他这些日子学着恪守妇道、时刻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柳溶月倒是越活越不拿自己当外人,自到宛平县,她越发学得对着自己挨挨蹭蹭,不成体统!
当然,让她靠着也不难受就是了……咳咳……
苏旭刚要推开这个混账,忽听她小声小气地跟自己嘀咕:“苏旭,这宛平县也许真闹狐狸精也未可知啊!你不知道,我今天盘库,见到了一桩稀奇事……”
苏旭才不相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能遇到什么稀奇事?定然你胆小胡说!恨不得赖在我床上睡觉!”
柳溶月不服气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双鸳鸯赤金镯子放到苏旭手里:“如何?你看此物,可是眼熟?”
苏旭于簪环首饰向来迟钝。他端详了半天,直到看到那“苏府之喜”四个纂字,方才恍然大悟:“这是我家丢失的聘礼!如何在你那里?废话!我的聘礼当然在你那里!我的意思是说……难道这个没丢?”想想不对:“明明丢了啊,当初可把陈叔急得够呛!”
柳溶月有些害怕地攀着苏旭的肩膀,她一字一顿:“今日我在宛平县衙银库里寻到了这个,还有二百五十两簇新的银子,也仿佛是你家丢失的聘礼……你说这狐狸精怎么把偷盗的东西送入官银库了呢?它还要完粮纳税不成?”
苏旭眯起了眼睛:“我看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柳溶月脸都白了:“还真有妖啊?我……我害怕!咱们怎么办啊?”
苏旭满脸正大光明:“畜生之言何足为信?我已数月来知之矣。见怪不怪,其怪自坏!”
柳溶月听了这话居然欢喜挑眉:“咦!你也看过《夷坚三志》?我还道你这等正经人从来不看闲书的!”
苏旭浑没好气儿地说:“我可不像你!这辈子就念闲书了!从明天起!好好给我写大字去!”
柳溶月怏怏地从苏旭身上缩了回来,老大不乐意地“哦”了一声,垂头自顾去缝她的褥子。
苏旭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不是很有底气地问:“那个……月儿……这个缝被褥,难道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外面就能缝好?”
柳溶月坦然点头:“是啊!要不然呢?”
苏旭冤屈到不能置信:“难道天上地下,只我一人钻进去费劲,还把自己封在了里面?”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那样同情地看着自己,小女子温存体贴地附和于他:“是啊。天上地下,只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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