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秦相应降屈突
时间回到十来天前,也就是李密夜读李善道檄文,汗出如浆时。
洛口城以西。
沿谷水河谷,穿越群山,过陕县、桃林县,过稠桑原,过阌乡县,约四五百里外,潼关北城。
已经山穷水尽的屈突通,终於接受了张怀吉的劝说。
“公於今,进不得进,而长安已为唐公已有。公部多关西人,思乡情切,闻代王既立,公之军心必散。公设若欲降唐公,为隋叛逆,固可仍驻兵停留,候唐公之召。然若公本心不改,依旧是必为隋之忠臣,名留后世汗青,为今人所崇誉,则当前之计,宜当速东走赴洛!
“这几天,小道已向将军讲说得很清楚了。翟公无辜,惨遭李密杀害,我家主公与李密已是不共戴天。起初所以兵来陕、虢,抢占弘农等地者,的确是为阻公率部至洛,以助李密攻取洛阳;可现在,我家主公一心为翟公复仇,亦是诚心实意,愿放公率部到洛!
“公若仍是存疑,我家主公已率主力还河内,弘农、桃林两县所留者,秦敬嗣、罗龙驹罢了,将非名将,合两将部曲,六七千众而已。公,当世之名将,帐下数万骁果,则小道委实难知,公到底又有何忧?进既难进,退复不退,‘此头终当受一刀’此语,小道知矣!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既然这样,公心,世人将悉知。小道也就不在公处多留了,今日便敢请辞。”
张怀吉一通话,前大部分倒也正常,关键是最后一句,就像李善道骂李密,诚系“诛心之言”。
……
屈突通这个人,张怀吉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已把他摸透了。
用后世的话说,屈突通是一个要“立人设”的人,他要立的这个“人设”,即“忠臣人设”。
所以在明看着关中打不进去,长安已为李渊所得,他的处境已是越来越窘迫的背景下,他还表现得很坚决,坚决要报隋恩。一边与诸将、部曲说“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一边将李渊派来劝降他的他的家僮亲手杀了,——屈突通家在长安,李渊所遣之此家僮素得其宠爱。
可大隋的天下摇摇欲坠,任谁都能看的出来。
则隋的忠臣,是那么好当的么?
又该怎么当?
难道说,真的就“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么?
屈突通要树立他的忠臣人设,可真要他为隋死,他也不想干,难以为外人所道者,正是张怀吉看穿了他后,不客气地向他指出的“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此句。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屈突通一半的心思,——说中的,是为国家挨一刀此语,确乎是“大言以为邀名”;没说中的,他这句话,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是为安抚军心所说。
却这张怀吉,也是在等的已经十分焦急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说出的这句话。
李渊已经打下长安,派屈突通的家僮来劝降他了,屈突通家在长安,他还有儿子在长安,那接下来,李渊肯定就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劝降他,到那时候,父子情深,“忠臣的人设”好像立得也差不多了,屈突通会不会就顺势降了李渊?张怀吉不敢保证。这是第一。
正如他对屈突通说的,屈突通部的将士,多关中人,就其军中目前的情势来看,其军中将士已是军心涣散,多思归乡,那再等下去的话,会不会屈突通纵然还要立人设,可他军中的将士们就要降了?张怀吉对此不仅是不敢保证了,且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这是第二。
两种情况,不论出现哪种,李善道不欲李渊得屈突通帐下数万骁果的计划,就都将宣告落空。
是故,张怀吉是实在没办法再耐心地等下去了,乃干脆直言直语,兵行险着,索性的便将自己度料出来的屈突通的心思,当着他的面给他不留情面地挑明,以望能以此“戳破屈突通真实心思”的话,刺激屈突通,使他不要再在潼关待着了,赶紧做出东走洛阳的决定。
——杀伤力比较强的,尚非“大言以邀名”此句,是更后边的那句,“公心,世人将悉知”。
你不是要报隋两朝之恩,做隋忠臣么?可在有退路,去洛阳继续做你隋之忠臣的情形下,你却按兵不动,那你这不是前后矛盾?你“虚伪”的一面,天下人通过你的此举,都将要知了!
……
屈突通是在北周建国那一年出生的,今年六十出头了,张怀吉才三十多岁,被一个后生小子,当面戳破了自己的心思,他虽历经周、隋两代,不知见过多少风雨,一时间老脸也是有些挂不住。心思既已被戳破,张怀吉所言亦确实不错,李善道已不在河内,留下在弘农等县的其之诸将,俱非名将,兵马合计也不多,那他亦确实是没有理由不赶紧东走洛阳了!
於是,其意遂决。
就在李密读完李善道檄文的次日,他传令三军,拔营起寨,东赴洛阳。
留下了虎牙郎将桑显和,领其部屯守潼关北城,作为阻击唐军追击的断后之部。
张怀吉对他留桑显和屯驻潼关北城,做断后部队是有意见的。
这位桑显和称得上勇将,可谋略不足,加上在河东县的那场败仗,他已两次败给唐军,两回都是先胜后败,这且也算了;尤其不久前,奉屈突通之令,发生在潼关的夜袭唐军的此一仗,桑显和不但又是在取得先期胜利,唐军三营,唯李建成与刘文静所在之营尚得仅存的情况下,居然令兵士就地开饭,而且结果被李建成、刘文静等抓住战机,发起反攻,致使其全军覆灭!
谋略不足,果断不足,又是已经本部精卒尽没,现所统之部是屈突通另拨给他的。
使这样一个连败的将领、这样一支上下不熟的部队断后,怎么可能断的了后?
但张怀吉只是个信使,屈突通军中的安排,他置不了喙,亦只能由得屈突通这般布置。
可张怀吉已经料定了,桑显和是没有能力为屈突通及其所率之骁果主力断后的,所以在屈突通率部东走的当天,就急遣从吏,赶去弘农县,禀报秦敬嗣,建议秦敬嗣最好是立即就出兵西来,接应屈突通部,以防桑显和及其留守潼关北城之部断不了后,屈突通部被唐军追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张怀吉的先见之明。
他的这道急禀,在两天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甚至超出了张怀吉的预料,这位桑显和在屈突通率主力东走之后,他连守潼关北城都没守,莫说断后,阻挡唐军追击了,他直接就把潼关北城献给了李建成、刘文静。
——这其实可以理解。主力都走了,留下他这一部,部曲还都是新拨给他的,即便桑显和愿意断后,新拨给他的这些将士们是怎么想的?桑显和哪里知道!唯一的选项,他只有投降。
接到了桑显和的降书,闻讯知了屈突通率主力已然东去,李建成、刘文静当即率兵追击!
数万骁果,这可是一支强大的战斗力,怎么能让之轻易走掉?
随着第一道捷报之后,呈送到河内郡府的第二道捷报,内容便多了很多,以上屈突通是怎么终於决定拔军去洛阳、又在撤前留桑显和留守断后等等事情,第二道捷报中悉有讲述。
李善道亦是从第二道捷报中,知晓了以上诸事。
而在这第二道捷报中,在讲述以上诸事时候,用语尚颇平淡,却在随之,讲述到从屈突通开始率部东撤,至唐军出关追击这一部分的时候,用词用语,明显出现了变化,几乎尽是短句。
每一句,每一个急促的用语,都透出了当时的紧迫。
只看捷报,就能感受到当时的迫急情状。
可以想象,时在屈突通军随行的张怀吉,与时已率部出弘农、桃林两县和常平仓城,赶往接应屈突通的秦敬嗣、薛万均、罗龙驹、王须达等人,那时又是何等紧张!
捷报中写道:“接张怀吉报,末将等急出,南北夹以西行,午闻唐军尾追,已过槃豆,乃卷甲趋行,夜至稠桑,遇屈突部。纵屈突部过,阵以迎唐军。彼举火如昼,两攻我阵,俱为我退。至晨,犹复攻。万均引骑侧击,横贯而出者再,所向披靡,遂溃其众,乃退。
“军还,屈突部北至陕,以常平仓粮与之。屈突通欲率部入北崤函道,而其部将士鼓噪,尽不欲东。用源大师计,万均往招降之,许以其众,放之还乡,其众因释甲弃兵,屈突通乃降。
“依明公令,置船河水南岸,由其众渡水北散;已送屈突通赴河内。得甲械山积,良马数千,及屈突通亲卫未散者数千,何以处置,候明公令。趁势攻陕,拔之;于筠成擒,亦已送河内。”
槃豆,如前所述,位处在阌乡县城与稠桑原之间,是杨玄感最终的兵败之处。稠桑原在桃林、弘农两县西边一点,处在两县相夹之处。槃豆,离稠桑原不到百里,大概有个七八十里远。
这一场接应屈突通部、击退追击唐军的战斗,捷报中讲说得简单,可是夜斗两场,打到早上,唐军还在进攻,战斗之激烈由此已然足见。还好,把薛万均留在了弘农县。要不然,这场阻击战,秦敬嗣等面对刘文静这等的用兵高手、气势如虹的唐军将士,还真是不一定能够获胜。
因为部曲思乡,不愿再往东去,放屈突通部去洛阳之此计议,未有得以达成,但取得的成果也还算甚好。
至少首先,屈突通部的这数万骁果,没有被李渊得到,——放他们从陕县渡河,向北入了河东郡,这些骁果将士固然到了河东以后,还是要转往西走,回关中,可他们已经分散了,李渊已是没法成建制的获得他们,最多,他如果不怕费功夫,派人在河对岸等着,也许可以零零散散地得到部分这些归乡的骁果将士。话再说回来,就算得到了部分,建制已散,人皆思归,在重新把他们的编制编好、将他们的士气设法振作起来之前,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
其次,这数万骁果都放下了兵器,数万件精良的铠甲军械,这是一笔很大的收获!此外,又还得了良马数千,这更是一个大的收获。
再次,骁果没有全都散掉,还留下了数千屈突通的亲卫,这可绝对是一支精兵。
又再次,得到了屈突通的被迫投降,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收获。
屈突通两朝老臣,现任隋官为左骁骑卫大将军,是十六卫的主将之一,又是杨广亲令镇守长安的重将,得了他的投降,管他是不是被迫,这对李善道的名望将会是一个不小的提升!
先获隋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继得屈突通,李善道现已是两擒隋之大将。
——不得不再提一句薛万均。把薛万均留在弘农县,的确是个好的决定。如果没有他,不仅与唐军这一战,可能不好赢,并且屈突通部也可能不会这般轻易地就弃械投降。他是薛世雄之子,薛世雄也是隋十六卫的主将之一,亦只有他去招降,屈突通部的将士才会相信。
看完第二道捷报,堂中没有外人,李善道高兴的心情难以压制。
他拈着捷报,下到堂中,转来转去,喜悦的心情流露於外,他哈哈大笑,难得的又骂了句脏话,说道:“他妈的!”接着开始夸奖张怀吉、源大师、秦敬嗣、薛万均等,说道,“老子虽然身已还河内,这颗心,时不时的还在弘农!张老道干得好!敬嗣、万均、源大师干得也好!竟然顺利地挡住了唐军,劝降了屈突通!知仁何在?老子要通报嘉奖!大大的褒奖他们!”
高兴,不单单是因为上边所说的得到的好处,并也是因为,秦敬嗣等阻击李建成、刘文静部这一战,是他与李渊为首的唐军的第一战,旗开得胜,第一仗打赢了,这可不值得高兴么?
杜正伦被王湛德找了来。
李善道把起草对秦敬嗣等的嘉奖令的命令,与杜正伦重说了一遍。
喜悦的心情,这时已得以稍许的平复,李善道摸着短髭,望了望堂外灿烂的冬日阳光,继复下令说道:“告诉敬嗣,所得良马,尽送贵乡;所得甲械,他留下五千件,用以他在弘农扩兵,余者亦送贵乡。屈突通亲卫数千,若有愿留弘农者,其可留用之,不愿留而愿从屈突通者,也都送来贵乡。再告诉王须达,陕县,他暂驻之,等郭孝恪的伤势好后,调郭孝恪接替他。另,令秦敬嗣、王须达,务必谨慎,不可因稠桑一胜掉以轻心,须防唐军再袭!”
杜正伦一一记下应诺。
“授秦敬嗣开府仪同三司、虢州总管,督弘农、桃林、朱阳、长渊、卢氏诸县军事;授王须达开府仪同三司、暂领陕州总管。授罗龙驹上仪同三司,授薛万均、张伏生、姚阿贵、高季辅仪同三司。授张怀吉朝请大夫、源大师朝散大夫,令张怀吉不必急着回来河北,先留弘农。”
从弘农回河内时,李善道尚未称汉公,所以秦敬嗣等的散官、实职,都还是李密早前所授的那些。魏征、于志宁等的授官已随李善道的“汉公”之自称,而随之得到了改变,但秦敬嗣他们那边,李善道前时尚没顾得上。借此机会,便将他们的授官一并正式收入“汉公”系统。
本军的主将摇身一变,不再是别人之臣,自成一系,成为了“主公”,对於部属们来说,确乎是好处大大。此前就是刘黑闼,也仅得李密“仪同三司”之授,当下,张伏生等已并为仪同三司,罗龙驹更高一等,位从四品,至若秦敬嗣、王须达,跃至开府,已正四品之勋官矣。
作为秘书,记性好是必备条件。
这几个勋官、文散官、官职的任命,杜正伦也一一仔细记下。
“令赵君德即日率部入驻渑池;调已选出之在河内的四千新卒,亦即日开赴弘农县,由秦敬嗣分拨与虢州诸部。再令秦敬嗣、赵君德,弘农、渑池至河内一线,务谨把守牢,不得有失!”
杜正伦将李善道的一道道命令,悉数记下,恭声应道:“诺!”
调赵君德驻守渑池、给秦敬嗣等增兵,这些都无须多说。
都是为了守住弘农等县、保证弘农等县到河内的通道安全而采取的进一步的措施。
却只是,令王须达暂驻驻陕州,暂领陕州总管,待郭孝恪伤好后,由郭孝恪去接任他,这道命令是为何故?李善道此令,或者说,他之此番安排之所为,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唐军如果出关,首当其冲的是弘农县和桃林县。陕县在桃林县的东北边,没有挡在第一线,不是前线。是以,陕县此地,足可以别划为一个军事区域。这是第一个原因。
陕县位处黄河南岸,过了河,即河东郡。接下来,李善道的用兵重点,虽然是河北北部诸郡,但他并不打算就让李渊轻松,他已决定另以两部兵马,作为别部,分从南、东两面,袭扰河东诸郡。陕县,已被他定为是从南面袭扰河东郡的此别部之后方基地。这是第二个原因。
两个原因综合,所以陕县,他单独另设了一个陕州。
因而,就有了以王须达暂领陕州总管之此令。
而这支从南面袭扰河东郡的别部的主将,他已经选定,便让郭孝恪来做。——郭孝恪具备一定的军事能力,但他有过随柴孝和袭击李善道的过往,把他留在河北用之的话,他和在河北之诸将可能见面尴尬,不如把他调去陕县,让他独当一面,去负责从南面袭扰河东之任。
因就又有了让王须达等郭孝恪伤好后去接任陕州总管之此令。
陕县,是从南面袭扰河东的此部别部兵马的后方基地;从东面袭扰河东的此部别部兵马的后方,则自就是河内了。这支兵马的主将,李善道准备任给季伯常,给季伯常的军令已经下达。
……
李善道日前,准备还贵乡的时候,河内的局势虽已稳定,弘农方面,屈突通部的情况尚不明朗,说实话,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时不时的还是会担秦敬嗣等的心的,现在好了,屈突通部的情况也已经明朗,秦敬嗣等取得了不错的收获,他的心可以算是较为地放下了。
便在给秦敬嗣等的命令已下、赵君德等部兵马也已经南去渑池等地,将其余须当处理的军政诸务也都尽快地处理完毕了以后,李善道於十二月上旬这天,率部还贵乡。
出发之前,他令给河阳外城的张仁则去了一封书信。
信中说:我已还魏州,只留下了李育德、季伯常两部兵马屯驻河内,你若要攻,可抓紧来攻。
(https://www.zbzwx.cc/book/4283230/33176828.html)
1秒记住紫笔文学:www.zbz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zbz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