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梦到黄粱
闺房
当柳溶月悠悠转醒时,她嘴里有些怪味儿,她恍惚记得是有个极熟悉的人喂她喝了什么苦苦的东西。定了定神,柳溶月认出了自己身处的所在,她正躺在扬州宅邸自己的闺房之中。
那是她此生最熟悉的地方,默默躺着就觉得无比安全,她在这里从孩童长成了少女,最珍爱她的爹爹在前院忙着他理不完的公文。
螺钿拔步架床上挂着茜色罗帐,几上宝瓶里美人梅花正散着清香。
慢慢地坐起身来,柳溶月恍惚地看着四周:黄花梨的牡丹镂雕圈椅,同色泽的宽敞梳妆台桌,如意窗棂、明瓦轩窗……
这无疑是她的闺房,外间鹦哥儿在顽皮地拍打翅膀,廊下花猫正“咪呜咪呜”地叫唤。
她好像做了长长一梦,如今醒来黄粱未熟。
帘笼一挑,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端了个黑漆托盘儿进来:“表妹!你醒了?”
柳溶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表……表哥?!”
她表哥沈彦玉盈盈浅笑,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亲昵地摸摸她的额头:“月儿精神好了许多。”说着,他拿起了白玉盏:“来,吃药。”
柳溶月混乱地看着表哥:“我……我为何要吃药?”
沈彦玉“噗嗤”一笑:“你自己调皮从秋千上跌下来,重重地撞到了头,你忘记了么?乖,把药吃了。”
柳溶月还在迟疑,一勺很苦的汤药已经塞到了她的口中。表哥喂药喂得好坚决,柳溶月不由自主地吞了好大一口下去。这药的味道好熟,跟她口中苦涩差相仿佛。
柳溶月觉得看自己吃了药,表哥忽然好开心。
他轻轻地擦了擦她的嘴角儿:“月儿好乖!等吃完了药,表哥陪你下棋好不好?我最近得了一个古谱,定然要难你一难!”
柳溶月迟疑着问:“我爹呢?”
沈彦玉的笑容简直明媚:“姑父去京城做官了啊。他带着你继母和妹妹去京城了。你忘记了么?你病着,所以没跟去。姑父让我在家好好照看你呢。”
然后,柳溶月就见表哥情深款款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月儿,你知道么?姑父已将你托付于我了……”
见她痴痴不语,他将她揽入了怀内。
表哥的胸怀温暖可靠,表哥的衣袂氤氲梅香,表哥是那样体贴多情,表哥是那样英俊潇洒,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眼前玉郎是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表哥再不会和她若即若离!
几上花香,日光泛红,喜鹊高高鸣于枝上,床上的枕套都是鹧鸪双飞。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满!不错是柳溶月心底最深沉的渴望!
她一直记得,自己只要被表哥明媒正娶这辈子就再无所求。
可是被表哥紧紧地拥在怀里,柳溶月忽而生出一种极其深刻的怪异感觉:她直觉自己不喜欢这样。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
她依稀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很要紧的人还在八热地狱里受苦受难地等着她……
柳溶月混乱地从沈彦玉的温暖怀抱里挣出身来,她单手扶头、蹙眉不已:“不,不是这样的。表哥……我……我怎么记得……”
沈彦玉体贴松手,他意态温存、却不容置疑:“你能记得什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表妹害羞了。是表哥不好。表哥太唐突了。日子还长得很,咱们慢慢儿来。月儿饿不饿?我叫歌玲来送点吃的好不好?”
柳溶月揉了揉额际:“好……是好……可是诗素呢?”
沈彦玉面不改色:“诗素染了极重的风寒,我怕她把病气过给你。再说柳大小姐宽和待下,咱们总得让诗素好生歇息几天。”说着,沈彦玉拍了拍手,打扮精致的歌玲端着托盘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小姐,吃饭了。表少爷体贴,预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柳溶月怔怔地看着歌玲,恍惚觉得她有些眼生,就仿佛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她似的。
柳溶月无端觉得歌玲的神情也极奇怪,她眼中还恍惚还有泪痕。
柳溶月待要问歌玲一句,沈彦玉已经抬手将托盘接了过来:“月儿受伤不舒坦,今天表哥亲手喂你好不好?”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歌玲便悄声出去了。
柳溶月是大家闺秀,觉得这样不妥。但是表哥预备的菜肴不错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折腾了一天着实是饿了,所以这顿饭菜她吃得非常香甜。
那天,表哥似乎不再忙忙碌碌,他陪她用饭,他跟她下棋,他甚至抚琴让她品鉴,他好有耐性地陪着她说说笑笑直到太阳下山。
然后,表哥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了。
他让她好好休息,许诺明天还来陪她。
其后三天,柳溶月都是这样度过的,她被表哥珍而重之地护在房里,她被脸生的丫鬟服侍得妥妥帖帖。
表哥说外面天寒地冻,她索性不必出屋。
反正房里什么都有,这里便是六欲梵天。
屋内春暖融融,水仙吐出嫩蕊。
柳溶月百无聊赖地拨拉着嫩白可爱的山茶花苞,她的手指现在就如初开蓓蕾一样水润娇嫩,分毫不错的人比花娇。除了每天要喝两次那种苦苦的汤药,她的日子胜似神仙。
柳溶月记得自己曾经唏嘘:世间有福女子不过如此了!闺秀会被幽闭保护在某座精致庭院之中,坐看落花、待良人归,娴静得有如工笔玲珑的美人图卷。毕竟富贵女子的一生,好命也多孤寂哀婉。
何况她现在并不哀婉,也不孤寂,表哥只要公干回来,便恨不得时时腻在她的身边,她所求不能更奢了。想到这里回头望去,她那玉树临风的表哥正单手支颐,歪在自己的绣花小榻上打个瞌睡。
表哥俊美,满榻锦绣。表哥安睡于上,便似一幅工笔绚烂的初春芍药图。
也不知怎的,柳溶月的心突地一跳,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捆污秽稻草,上面伏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无奈那场景一闪即没,让柳溶月凭空狐疑自己是生出了错觉。
神使鬼差地,她翻手将那碗热腾腾的药汁倒在了山茶花盆里。
次日,柳溶月大小姐执意要打开闺房的雕花大门,那个陌生的丫鬟拼死拼活地阻拦着她。歌玲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神情复杂地看着小姐,一言不发。
很快柳溶月就发现那位拦着自己开门的丫鬟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她只是一句话翻过来调过去地讲:“小姐,不可啊,外面天寒地冻,您不可出去受凉啊。”
若是从前,她也许手足无措就让人拦住了,如今的柳溶月可有的是话讲。
她“噗嗤”一笑:“这里是我家,我如何不能迈出闺房大门?我便是个盆景儿,也可换个屋子透气儿。”
丫鬟满脸慌急:“不是不能出,实在是外面冷。您还吃着药,咱们公子爷也是为您好啊。”
柳溶月“哦”了一声:“‘咱们公子爷’?这里若是柳府,你不该唤他一声表少爷么?”
那丫鬟一时语塞,面红耳赤之余,翻身堵住了门口:“我不管!公子既吩咐了,小姐就不能出门儿。歌玲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公子爷要你来,难道是站在那里喘气儿的么?”
歌玲犹豫了一下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柳溶月觉得歌玲轻轻地拽了拽自己的胳膊,她含混地叫了一声:“小姐……”
柳溶月摸了摸歌玲的手指,她看见歌玲腕上戴了副簇新的赤金龙凤喜镯。
歌玲显然不想让自己看见这个,她不由自主地将手往后缩了缩:“小姐,你别闹了。咱们回去吧。”
柳溶月心中五味杂陈,她轻声叹息:“回去?回哪儿去啊?歌玲啊,倘若这里真是咱们扬州的家,外面又怎么会寒风呼啸,滴水成冰?这里是京城,对不对?”
歌玲和那丫鬟齐齐愣在了当场。
屋里拂过一丝凉意,角门“吱呀”一响,丰神俊朗的男子转过屏风走进屋来。
沈彦玉显然匆匆归来,不但身上的氅衣未卸,他肩头上还落着几片洁白雪花。
柳溶月心里“咯噔”一声,这些摆在明面儿上的破绽,表哥已经满不在乎了。
看见公子回来了,歌玲和丫鬟双双垂首后退。
沈彦玉快步走到柳溶月身边,他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双手,浑然不理自己冰冷的手指会不会冻坏了她。
沈彦玉目光灼灼地逼视柳溶月,他以为就表妹那温柔腼腆的性子,定然会被自己气势所迫,不敢再闹着出门了。他知道自己瞒不得她许久,但他觉得她过些日子就会认命。
况且这里这么好,她怎么会不认命呢?她给他写了那么多情深意切的书信,这不就是她的梦寐以求?即便去年她打了他,可那不过是小女孩儿的爱恨交加罢了。
沈彦玉笃定表妹还是挚爱自己的,她眼前就是缺个台阶下来。
谁知二人执手相对很久,表妹竟然寸步不让地盯着自己。
她双眸炯炯,她神色坚定。
沈彦玉心头一惊,他这才发觉表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他倏地耸肩一笑,哄孩子似地蔼然询问:“我竟没想到月儿这么聪明。说说吧,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柳溶月随手一指:“那猫不是我的元宝。”
沈彦玉无奈撇嘴:“表哥已经尽力找只差不多的了。”
柳溶月看向窗外:“扬州哪来如许朔风?”
沈彦玉叹了口气:“这是老天爷他不肯帮忙。”
柳溶月轻轻地抚上自己光洁的鬓角:“表哥……出了阁的女子都是开过脸的……我头天照镜子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也不知这话触了表哥哪里?柳溶月就见沈彦玉愣怔许久,他双手倏地握住了自己双臂。
那时,表哥的神情万分真挚:“表妹!表哥对你一片真心,我不在意你是不是嫁过旁人……”
柳溶月一把甩开了沈彦玉的手指,她满脸恚怒:“我在意!我有丈夫,他还没死!表哥!你把我一个有夫之人困在这里成何体统?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沈彦玉紧紧拽着柳溶月的衣袖:“月儿!我是要把你解脱出来,这都是为了你好!”
柳溶月嗤之以鼻:“为了我好?为我好你给我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汤药?我喝了那个玩意儿脑子就昏昏沉沉!表哥!你就不怕把我喝傻了么?”
柳溶月没想到表哥无比爱惜地抚上了自己饱满的额头,他痴痴地看着她:“表妹容貌秀美,身姿窈窕,便是傻了又有什么关系?”
柳溶月这辈子头回让表哥气到骂街:“滚!当然有关系!你长得也不错,你傻了你乐意啊!”
沈彦玉从没听过表妹爆粗口,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表……表妹!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你可是大家闺秀!不可口出恶言!”
柳溶月不由分说地从表哥怀里挣脱出来:“躲开!大家闺秀不宿无名之地!我要回家!”
沈彦玉死也不放她的胳膊:“你回家?你回哪儿?柳府无人居住,秦王应名儿代岳父照管产业,已经把你家当做别苑很久了!苏府现在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你几日未归,他们都当你已躲回扬州!再说苏家有什么好?只怕满门抄家就在眼前!你还要回去?回去找死吗?”
柳溶月没想到秦王居然如此过分!他怎能一边儿将朝颜看做个通房丫头,一边儿把老丈人的屋子给偷偷占了!还皇上的弟弟呢!怎么吃相如此难看?!
但是她对表哥的指手画脚更加不满!
柳溶月勃然大怒:“我要去哪里,我自己拿主意!你凭什么为我做主?”说着她就要打开房门。
沈彦玉拽住她的手臂不放,他是真心慌急:“表妹!你怎么这么任性呢?秦王要杀你,你知道吗!”
柳溶月一下怔住:“你说什么?”
她虽知秦王以人命为草芥,可她真没想到他敢对自己下这毒手!
沈彦玉是真急了:“秦王知道你要为苏府翻案!秦王恼恨你挑唆他们夫妻不和!秦王厌烦你出头要告齐良斋谋杀妻子!你还记得你来这儿之前出了什么事么?大街上要把你和诗素捆走的那些汉子就是秦王的手下!”
柳溶月都没明白过来:“苏府告齐良斋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沈彦玉鄙夷撇嘴:“齐良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编修,若非秦王一力保举,他怎么有福去做当朝首县的父母官?”说到这里,沈彦玉简直语重心长:“表妹!你小小女子不明白朝局!宛平县在京畿要冲,担着天大干系。谁不想往那里安插个自己人呢!你去三法司状告齐良斋,可不就是捅了秦王爷的肺管子?要不是我把你藏在这里,你当你在苏府就能够平安么?你婆家那女子是怎么死在你住的跨院儿的?我听说你那东苑的后门都能无故洞开!”
柳溶月大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沈彦玉冷冷一笑:“京城中事,有什么能瞒过大长公主啊?”
提起这个尊贵的名号,柳溶月不由看了表哥一眼。
沈彦玉怪不自在地别过了面孔:“表妹,不错,我是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他甚至顿了顿足:“是!我收到过你所有的书信!可我当时给羁绊在人地荒疏的瘴疠之地。你爹只肯安慰我好好做官,并不向我伸出援手。倘若我不搭上大长公主这条龙船,我此生大概都无福回京了!那咱们不是一样有缘无分?表妹!表哥家道中落,朝中无人,我被人排挤、做官不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我要是有个当朝一品的爹,我也定然立身严谨。我何至如此?!”
柳溶月心道:苏旭倒是有个当朝一品的爹,他也算立身严谨,还不是落了这么个下场?唉……难道这朝廷就容不下个好人么?!
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柳溶月觉得表哥温存地试图再次牵起自己的手指。
他说:“表妹。过去是我负了你。表哥自知对不住月儿。便是年中重逢,你将我臭揍一顿,我都觉得我十足活该。表妹,你原谅我吧!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对。好在现在否极泰来!从今天起,咱们恩恩爱爱。这世上已经没人能阻拦你我!表哥会把你一辈子都护在羽翼之下。月儿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再也不用劳心费神,我保证你以后的日子都是平安顺遂……”
表哥此番言辞恳切,表哥眼中隐有泪光。
他这番话要是早说几个月,柳溶月必定欣喜若狂!
她必得泪流满面地对表哥连连点头外加投怀送抱。
她自己都没想到,如今听了这些,她心中不但古井无波,甚至觉得荒诞可笑。
人心即如此,恩爱似水流。
记得很小时候,她有个极心爱的拨浪鼓,后来被朝颜无故抢去,听奶娘说她哭了好久。又过了两年,爹爹偶然将那拨浪鼓还给了自己,她却觉得拿着也好生无趣了。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表哥也会变成那背时的拨浪鼓。
他回来找她,她却不再喜欢。
柳溶月默很久,才抬头问道:“表哥,你说年中我打了你,可打得痛么?”
沈彦玉大度一笑:“虽然当时好痛,但表哥不怪你的。”
柳溶月点一点头:“痛就好!痛我就解恨了!”说罢,她果断打开了房门。
门外大风大雪,果然寒风凛冽!
柳溶月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温暖的闺房,她咬牙走进了苦寒天地。
没想到表妹如此坚强,沈彦玉一声惊呼:“表妹!你干什么?难道表哥为你预备的香闺不好么?你尽可以在这里继续做你的千金小姐,你尽可以把前尘过往悉数忘却。只要不出这个大门,你就还是无忧无虑的柳大小姐!”
柳溶月在风雪里慢慢回过头来,她那样认真地看着沈彦玉:“表哥!你怎么不明白?这里再好也不是真的啊!太虚幻境,何谈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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