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苦命之人
苏府后宅
既然是凶杀报官,少不得仵作前来验看。
依本朝律法,验看妇人尸身最好本家女人在旁守护陪同。
周姨娘晕去之后,柳溶月便让丫鬟扶她回房歇息。苏夫人平素胆小,更兼从来不见外客,所以她分外不敢掺和这勘验官司。
柳溶月责无旁贷!
她索性搬把凳子坐在池塘边看着仵作验尸,顺便让陈管家他们赶紧去买上好棺材。想来寒香泉下有知,也不愿意自己长久暴尸在外。
于是五城兵马司并苏府中人就看到这样一幅奇景:数九寒天、冷风呼啸,胆大包天的正五品宜人搬着马扎儿、揣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仵作验看尸身。
命妇不怕死人就够诡异了,这位美貌诰命还要时不时掺和两句:“这必须是掐死的啊。你看她脸色青紫、眼中出血。淹死之人颜色苍白,口鼻有沫,跟这尸身明显大大不同。哎呀,今年宛平发水,我见过溺死之人!”
“指甲,指甲你验了吗?对!扼死之人常常挣扎,指甲里往往能有赃证。咱别落下了。”
“你不能这样儿就完了啊!寒香脖子上这三处印子摆明了是凶手右手的手印。你看这横纹就是凶手的虎口纹。我不是让你夸我什么都知道!我是让你量量虎口多长,你快写尸格上。咱不得凭着这个找真凶么?”
刑部仵作直擦冷汗,心道:我今天这是碰上同行了是怎么着?
偏这位奶奶心思周全、熟知律法,别看她是个妇道人家,他还一时驳不倒她。
仵作不由好奇:“敢问奶奶,您家出过仵作是怎么着?”
柳溶月不愧在外干了一年,又兼着跟王话痨混得近墨者黑。
她现在胡说八道张口就来:“我会看病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会看病是皇上金口认定的。皇上说了,会看病你也别给人看了。你看,皇上都说我会,那就说明我确实是会。”
刑部仵作听了诰命夫人如此天马行空的答复,只好尬笑两声:“陛下圣明……”
直到验尸已毕,仵作和柳溶月再三核查无误,才算完成尸格。
王福江素来知自己这嫂子本事,没想到人家办事如此细致周全,他不由赞叹:“唉……你夫妻俩不做县官为民做主,实在是可惜了……”
柳溶月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她默了一默:“福江,歌玲现在如何了?”
王福江叹了口气:“歌玲知道府上出事,急得要死。哭了好几回要来服侍你,都被我娘严令不许。嫂子,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娘是担心苏家万一出事,查抄家产、变卖女眷,把歌玲也陷进去。唉……嫂子,你别伤心……我……我实在是不会说话……按道理说,我这个官儿还是托义父的洪福才能做得上。我爹和苏尚书相交多年,你家出了这个事儿,他心里十分难过。可我爹说了,如今局势暧昧不明,皇上王爷双双都在气头儿,此刻为你家说话,大概没什么好果子吃。嗨!事到如今,他们恐怕是指不上了,别的我不敢说,您看有什么事儿我能帮忙的,嫂子只管张口。”
柳溶月感激点头:“今日你肯亲自来,我就知道这是你不避讳我们晦气。”说到这里,柳溶月深深一福:“家门不幸,我公公、丈夫蒙冤入狱。寒香更是遭此横死。烦请叔叔禀告刑部一众老爷,我们寒香成亲不久无辜被休,本已冤枉。昨日她亲口对我说道,已经约好要从丈夫手中拿了休书,从此两不相干。怎么今天就蹊跷死在这里?况且寒香手中握的这块布料分明是六品京县的朝服一角。小女子跪求三法司,为寒香雪冤做主。我愿出头,上堂作证。”
王福江连忙作揖:“嫂子放心。我知道了!我这就上刑部明明白白儿地都告诉他们!”
待五城兵马司人兵撤去,可好陈管家也买了棺材回来。
陈管家很会办事,顺便将装裹、烧纸也置办完毕。
待陈管家带着胆大的仆妇为寒香擦洗梳妆、更衣入殓,柳溶月奠酒烧纸,洒下热泪。
这番落泪,不是作假。
柳溶月与寒香相识不过一年,刚过门儿的那会儿,寒香欺负苏旭她看在眼内,心中很不喜欢这个姑娘。她做大少爷的时候,寒香诸多巴结,摆明了想委身做妾,柳溶月还有些轻视此人。后来听说寒香要嫁给年长刻薄的齐良斋,她不禁对她生出了些许同情。直到这次回来,眼见寒香受了婆家侮辱,还要被娘家折磨,她这才心生不平,决意帮她出头。
谁知这个刚要爬出火坑的姑娘,居然遭此厄运!刚给她娘家送了消息,她父亲也只是跟苏府报信之人算计闺女的烧埋银子谁出?周家的意思,寒香从小在苏家长大,由周姨娘一意抚养,既然是姑母给许错了人家儿,自然姑母负责安葬。周家不找周姨娘赔姑娘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柳溶月心凉之余,不由悲愤!
听说寒香出阁之时,齐家的聘礼金银都是她父亲收的,怎么如今亲闺女死了棺材板也不掏一副的么?
再想想囚在牢里生死未卜的苏旭,困在王府病重难愈的朝颜,柳溶月不禁悲从中来,扶着寒香的棺材大哭了一场。
因为刑部尚未结案,寒香的尸首不能立刻安葬,只好暂放别苑,择日入土。好在天寒地冻,尚可拖延,柳溶月又给寒香烧了一挂纸钱才回到东苑。
进了自己屋,柳溶月闷闷想着王福江的母亲不让歌玲来见自己这事儿。虽然她心中不悦,觉得王家未免凉薄。但是静心想想,柳溶月又觉得人家顾虑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定一定神,拿出来翠书、丹画的卖身契,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儿一把火烧了。
柳溶月说:“我知道过了年,二位姐姐的娘家自然出头来为你们赎身。你们也知道咱府里不是大富,好歹找收个身价银子不算不合规矩。如今事急从权,我便僭越做主,将这条儿也黜了吧。我是真怕哪天皇帝变脸,将咱们抄家落狱。别处丫鬟我做不得主,还好二位姐姐的书契尚在东苑。从今天起,你二人便是自由之身,要走也好,要留也罢。如此一来,家里出事也连累不到你们头上。”
翠书、丹画没想到奶奶心细至此,双双哭着给柳溶月下跪叩头。
柳溶月回头看向诗素:“你的书契我也烧了。你与她俩还不一样,苏家哪本儿账上都没你的名号。回头万一抄家,你只管扭头就跑。能跑出去一个赚一个!诗素后半辈子平平安安,小姐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诗素满眼热泪:“小姐,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我死活都在一起!我才不走!”
翠书、丹画也哭着说:“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奶奶这样为我们着想。我们又何忍这会儿离您而去呢?”
“家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已跟家里说了,成亲的日子往后推推不碍的。”
“少奶奶别愁,大少爷生来福相,必能逢凶化吉。”
“就是,就是。咱家大人清廉一生,都穷成这样儿了。老天爷怎能不保佑苏家呢?”
正在东苑女子们互相安慰、互相劝勉的时候,她们就听周姨娘那院里“嗷”地一声又传出了鬼叫。
柳溶月揉了揉脑门子,心说:我这个命啊……咱就不能饶我消停歇会儿么……
无奈大伙儿现在都拿她做当家主母。
就翠书、丹画那么眼巴巴儿地瞅着自己,柳溶月也觉得自己不去不太合适。
这次苏夫人比她到得早,缃琴、墨棋对着柳溶月双双抖手。
缃琴脱口而出:“少奶奶,可了不得了。周姨娘疯了!”
柳溶月“啊”了一声:“怎么会啊?”
苏夫人幽幽地说:“如何不会呢?”
顺着婆婆的目光看去,柳溶月就见素来打扮花俏的周姨娘,这会儿披头散发、眼光散乱地瘫坐在地。
她痴痴地拽着苏夫人的手,嘴里不停地唧唧哝哝:“寒香,寒香!来!上姑姑这儿来啊!姑姑给你糖吃!走,跟姑姑走,姑姑带你去个好地方儿……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墨棋偷偷将柳溶月拽到一边儿:“自从姨娘下午醒了,就变成这个样子。整个人痴痴呆呆,抓着谁的手都叫寒香……只要撒开她,她就又哭又闹,打人抓人的……”
柳溶月问:“可叫了大夫来瞧?”
墨棋迟疑着看了看柳溶月,又看了看苏夫人,那意思:夫人和周姨娘不对付了一辈子。前些日子大人和少爷入狱,正是夫人万箭穿心的时候,周姨娘热热闹闹地把侄女儿嫁了咱家仇人。现在她鸡飞蛋打,终于把自己闹了这么个下场?夫人会管她么?
柳溶月如何不明白墨棋的意思?她也犹豫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就这么个犹豫的功夫儿,周姨娘猛不丁抬头儿,她直勾勾地看着苏夫人,忽然搂着对方的脖子放声大哭:“娘!娘啊!别把我送到苏家当小老婆!他是多大官儿我都不去!他儿子比我小不得几岁啊!猛子哥不是来家提亲了么?您就成全了女儿吧!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周姨娘对着苏夫人“咣咣”叩首,不几下儿就把额头撞出了血来。
眼见要磕出人命,柳溶月和诗素赶紧扑过去把周姨娘强搀了起来:“姨娘!姨娘!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听着周姨娘的疯言疯语,看着她这满屋子萧条,苏夫人恨疯了般盯了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好久。想她跟这个骚眉狐眼的娘们儿咬牙切齿斗了半辈子,她从没想过她能落下这么个下场!虽然自己大获全胜,可那又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苦命人折腾苦命人呗!
苏夫人回想自己这辈子,敢情全让那起冠冕堂皇的瞎话骗了!饶是爷们儿三妻四妾,还逼女子三从四德!我呸!官场上他们不也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大伙儿都是人!这点儿调性谁不知?一个笼里强塞俩鸟儿,还赖人家鹦哥儿争食儿了?!统统不是东西!
想通了这些道理,苏夫人突然掩面大哭:“去!去找大夫给她治!拿着账上剩下的钱去!把苏家房卖了也去!谁让你们老爷非得纳个大闺女回来当玩意儿养着?!人家把苏家掏空了都活该!造孽啊!”
那日,大夫走后,苏夫人长久地搂抱着疯疯癫癫的周姨娘。
她喂她吃药,她哄她吃饭,她安抚地顺着她的长发,如同在照料自己的姊妹或是女儿。
柳溶月觉得苏夫人的眼圈儿始终是红的,她想过去劝劝婆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察觉儿媳妇在打量自己,苏夫人叹一口气,摒退了仆从。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苏夫人抬眼看看远远儿站着的儿媳妇,她惶然苦笑:“我猜你一定忘不掉,去年这会儿,娘拿了七尺白绫逼你自尽。怎么样……把你吓坏了吧?”
柳溶月垂头寻思:您没把我吓着,您是把苏旭吓着了。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差点儿给挂房梁上之后脾气都收敛许多。
苏夫人再擦擦眼角儿:“我这说得是废话。想你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让婆家逼着自杀。怎能不怕呢?”抿了抿嘴,苏夫人吸着鼻子问:“如今苏家是少奶奶做主,我也不能把你如何了。娘问你一句实话,那封给沈大人的情书是你写的不是?别看旭儿替你认了这赃,我才不信他是那分桃断袖的孩子!”
柳溶月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可是娘啊……我和表哥无缘无分。我们没再联络了。我现在心中只有旭郎一人。”
苏夫人苦笑摇头:“倘若跳出我是旭儿亲娘的窠臼,我要是个十八岁的闺女,我也不乐意嫁个连克三妻之人。青春年华,谁活腻了?谁不盼着有个天降英雄能救自己于水火?何况那时候旭儿脑子痴痴呆呆的,我瞧着你俩也未圆房……”再看看身量依旧苗条青涩的儿媳妇,苏夫人笑容更苦:“你俩不会至今也没圆房吧?”
柳溶月胀红着面孔点了点头,她支支吾吾:“娘,是羲和他说……”
苏夫人再叹口气:“罢了。这也是天命如此,强求不来。”她抬头看向柳溶月,目光十分慈和:“媳妇儿,你是个聪明本事有主见的女子。娘什么都不怪你。上次我一病不起,你不计前嫌回来侍奉汤药,我便觉得心中愧疚。如今旭儿入狱,你抛头露面、顶风冒雪,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些娘都看在眼里。摸良心说,倘若易地而处,我这一品诰命可没本事为了营救丈夫、公公不畏冷眼地四处奔走……”
柳溶月没想到苏夫人竟肯如此夸奖自己,她正不知该如何回话。
谁知苏夫人忽然手绢捂嘴大哭了出来:“媳妇儿……娘知道你对苏家已经仁至义尽,倘若……倘若旭儿真的让他们杀了。你……你就跟了你表哥去吧……娘不拦你……终究是我的旭儿无福……”
柳溶月连忙跪在苏夫人膝前:“娘!您不要这样说!旭郎是被冤枉的!他定然无事!公公早晚就会被放回家!母亲不可如此伤悲!母亲不要这样气馁!现在满朝上下都盯着我们,倘若咱们松了劲儿、认了输,不就让坏人奸计得逞了么?便是以公公、旭郎的胆气志节,他们也必不答应如此!”
苏夫人呜呜咽咽:“好孩子……可是自从老爷出事。原来苏府门庭如市,现在大伙儿避之唯恐不及。你说咱们两个妇道人家还有什么法子呢?”
柳溶月含泪良久,终一咬牙:“我去找大长公主!”
京城大长公主府外
门子极不耐烦地看着柳溶月:“你怎么又来了?这都几天了?你怎么天天来啊?我们家主子说了,谁都能见,就不见你!快走吧!就你家那灭门的官司,我们公主才懒怠搭理。”
诗素满脸堆笑地想往门子手里塞块银子:“大哥,您行个方便,再给通报一声吧!求求您了。”
那门子几乎推了诗素一个跟头,他骂骂咧咧:“滚!拿你家银子,老子都嫌晦气。”
朔风如怒,霜雪如刀。
诗素双膝跪地、淌眼抹泪:“大叔,大叔,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大长公主府的门子冷笑一声“咣”地关上了角门。
柳溶月一把拽起了诗素,她用自己的斗篷裹起她的身子:“诗素!走!咱们再想法子!”
诗素红着眼圈儿,哆嗦着说:“好小姐,你还有什么法子呢?”
柳溶月满脸迷茫:“诗素,不如我们回家之后再从长计议吧。”说着,她拉着诗素向街角的马车走去。为显求人挚诚,她们在离大长公主府还有一条横街的地方就下了车。
如今要回去,只得顶风冒雪,慢慢走回车旁。
就在柳溶月和诗素路过一条黑窄巷子的时候,忽然从暗处蹿出两条大汉,他们不由分说拽着她俩的衣裳就往里头拖去。
若是一年前,柳溶月大概声儿都不吱就乖乖让人抓了。
如今的柳大小姐可想开了,她大嚷大叫,手抓齿咬,拼死了挣扎,只恨不得能引来家丁、路人过来搭救!
无奈风雪太大,齐肃他们隔得太远,就在柳溶月和诗素给罩上麻袋,马上要让人背走的时候,忽而从天而降了一声神仙般断喝:“你们干什么呢!”
被人救下时,柳溶月的神志已近昏乱,“呼啦”一声麻袋掀起。
柳溶月怔怔地看着眼前恩人,她迷茫唤了一声:“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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