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寒冰锁香
京城苏府
从秦王府出来,李院判忧心忡忡地告诉柳溶月,朝颜的病症不可轻忽。这一番小产受创,下红不止。倘若不能好好调养,即便人能救活,日后也难再生育了。
柳溶月听得愁肠百结,只好再三拜托李院判好好照看朝颜。
李院判十分为难:“我时常要在太医院当值,便是抽出功夫出来给二小姐复诊。看今天这意思,恐怕我也难随时进出王府啊……”
柳溶月哀声长叹,为今之计也只有见步行步了。她想着要不私下疏通明珠,看能不能让李院判过些日子再去给朝颜看病?
正胡乱琢磨着,柳溶月就听李院判也叹口气:“弟妹啊!你说我兄弟是如何冤枉,三法司证据是怎么驴唇不对马嘴,我都一一记下了,也定然会转达岳父。只是我岳父……唉……那是个惯会观风色的人……此事我也不敢大包大揽……只能说必然全力劝说罢了……”
柳溶月心头一凉,还是感激点头:“如此,便全托兄长了。”
当柳溶月回到苏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便是她亲赴舟楫下河救人,也不似今天这般如给抽干了精神。
何况以前就是再苦再累,只要想着苏旭在家等她,柳溶月的心就是定的。哪怕回家之后看见苏旭把烧饼烙得跟屁股似的,她了不起也就是往墙上撞撞头。
哪儿像现在?没着没落的,想撞南墙都找不到地方儿。
依着礼法,柳溶月要去给婆婆请个安、与长辈陈述一番今日办事究竟如何,再请婆母为自己拿些主意。至于婆婆是不是有要紧的主意,长辈的见解可行与否,那真是件听天由命的事儿了……
无奈等她回来,已经月上中天。柳溶月强打精神走到正门口,眼见着里面灯火已熄、人声已静。
听到外面有动静,丫鬟缃琴匆匆走了出来:“少奶奶,您怎么才回来啊?夫人已经吃了药睡下了。”她有些心疼地扶了扶柳溶月胳膊:“少奶奶受累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夫人这里有我们呢。要不是少奶奶回来让大伙儿有了主心骨儿,夫人也不能踏实歇得下。少奶奶要保重自己啊……”
事到如今柳溶月才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像苏家媳妇了。她抬头看看周姨娘住的侧院儿,那边儿静悄悄的也没有灯火。
缃琴叹口气:“今儿个总算不闹了。听说是姑侄俩好好儿地吃了顿饭,大约是说开了些。”
柳溶月敷衍着点了点头:“你们好好照看太太。有事儿咱回头再说。”
东苑灯火通明。
柳溶月在东苑其实住得日子不长,可是如今回来,她竟然有种到家的亲切。
巴巴儿等着少奶奶回来的翠书和丹画双双迎出:“奶奶可回来了!”
“奶奶累了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东苑里烛火可爱,东苑里火盆熊熊。
翠书和丹画预备了热腾腾的吃喝,看柳溶月还往外看。
翠书安慰:“话痨和齐肃自有媚娘照拂。奶奶放心。媚娘那屋里也是拢着火的。”
一天下来,见了各路牛鬼蛇神,好容易碰上人真心实意地肯给她个好脸儿,柳溶月眼圈儿一红差点儿哭出来。
她感激地看着翠书和丹画:“多谢姐姐们了。你们待我真好……”
翠书的眼圈儿也红了:“奶奶嫁过来不到一年,竟赶上这等泼天大事,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只好给你预备些舒坦吃喝罢了。奶奶可别嫌弃我们无用。”
丹画硬气些:“哭什么?咱不哭!大少爷必然能平安归来!到时候咱乐还来不及呢!热腾腾的洗澡水已经预备下了。奶奶泡泡澡、早歇着。明儿个还有一堆事儿呢。”
跟着跑了一天,累死累活的诗素不住点头:“就是,就是。小姐,越是这样儿,您越要好好保重。我要是有个风寒感冒,媚娘还能替换。您要是病倒了,还有谁能救得了姑爷呢?”
热腾腾的洗澡水里洒着不怎么支棱的梅花瓣儿,柳溶月看得出来,这是从苏尚书那院里现薅下来的。想想苏旭做奶奶的时候连脸都懒得好好洗,翠书、丹画大冷天还惦记着这个,真是有心了。
轻轻地往身上撩着水,看着水桶中自己凝脂一样的皮,柳溶月忽然就想起来天牢之中给打得血肉模糊的苏旭。虽然苏旭比她强壮许多,可那也是个血肉之躯啊。
挨打也疼,没饭也饿。
柳溶月想着他身上种种伤处,就觉得心尖儿上阵阵痛楚。
眼泪“噗簌簌”地掉到浴缸里,她忽然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她早想哭了,她已经忍了太久。
她当了十八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她从小就是个窝囊废!
她让苏旭打着骂着威逼着支棱起来还不到一年的功夫,怎么就赶上这么大担子要她担起来?她要是没法子及时救苏旭,苏旭会不会真被千刀万剐啊……
柳溶月眼前没来由地浮现了当初让苏旭扎出来那袭千疮百孔的锦袍,那锦袍仿佛一下子罩在了苏旭身上!柄柄钢刀,三刀六洞!汩汩的鲜血,染透了衣裳!
柳溶月一头扎到水里,想干脆把自己憋死算了。
但是她不能憋死,苏旭的案子还没尘埃落定,她要想尽办法救他的!
可怎么救呢?眼前似有千头万绪,无奈她丝毫不得要领。
苏旭说要将账册拿给皇上看最好,她上哪儿去找皇上啊?!
愁死人了……怎么办啊……
那一瞬间柳溶月好想苏旭!
要是苏旭在就好了,她有事儿从来都跟他商量,连晚上吃什么都恨不得问问苏旭的主意。柳溶月简直心生怨怼:苏旭……碰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离开我去坐牢呢?
再想一想,柳溶月就更加难过了:这世上也没有比苏旭更倒霉的了。一天天傻丫头似地什么案都敢问的是我;背了三句圣人之言就当此生圭臬,拿大道理挤兑苏旭的是我;要死要活非得去探查殷山的是我;拉着拽着苏旭去杨家坨治病的是我;就连在山上发出响动把坏人招惹来的还是我!
官是我当的,祸是我惹的!
想这一年来,风风光光、坐衙拜印、应酬官员、大喝花酒,合着好事儿都是我得着,到坐牢挨打坐等杀头全让苏旭担了!苏旭就当了一年厉害老婆怎么就混出剐罪了?你说他是招谁惹谁了?!呜呜呜……苏旭好可怜……
柳溶月这边儿正哭得拾不起个儿来,忽然觉得有人温柔地拍了拍自己肩膀儿。
她勉强抬起头来,透过朦胧泪眼,没想到居然看见寒香了。
寒香端了盘儿点心,轻轻地坐在了柳溶月跟前儿。
柳溶月没想到这个曾经恨自己不死的姑娘,如今竟然怯生生地:“诗素睡着了。翠书姐姐拿汤婆子给你熨着被呢,丹画姐姐怕你冻着拿炭添火盆子去了。自从你和旭哥哥不住这里,东苑的丫鬟就少了。奶奶要是不嫌寒香晦气,就让我服侍奶奶沐浴吧?”
今天的寒香精神看着好了许多,起码眼泡儿不是肿肿的了,大概最近没再哭泣。
柳溶月眼光看向那盘点心:“给我的?”
寒香赧然微笑:“嗯。是如意饼。”说着,她轻轻垂头,声音略哽:“是旭哥哥最爱吃的点心。这些年他有什么不痛快,我都做给他吃,大约还不太差。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
柳溶月拿起一块儿如意饼塞到了自己嘴里。
香甜酥软,果然可口。
寒香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也不知她有没有给齐良斋做过点心?纵然做了,齐良斋大概也不知珍惜。
看着这如意形状的点心,柳溶月不禁唏嘘:想她未成亲时,苏家的金锭如意便给那伙强盗随意扔到了狐狸洞里。那样腌臜恶臭的聘礼啊,凭空惹了多少闲言碎语。
想来女孩子一生一回的大事儿,在那帮人眼里也不值什么。
柳溶月拿了块如意饼送到寒香嘴边:“你也吃。”
寒香没想到这个出名儿厉害的柳氏竟然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寒香咬住了柳溶月手里的点心,她与木桶里那湿淋淋的女子一起鼓着腮帮嚼啊嚼的。
不在乎规矩,不讲究样貌,甚至坐在澡盆边儿热气蒸腾吃东西干净与否,她都不必在意。
寒香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放肆。吃着吃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未嫁女孩儿。寒香不由感慨,眼前这个女子竟有神仙魔力,跟她相处一会儿,天大的愁事仿佛都可暂放一边。
虽然姑姑说苏旭这回死定了,苏家马上要散在当场。可寒香就是无端觉得:有柳溶月在,事情就不至如此!
柳溶月在浴盆里转过了身子,她看着寒香的眼睛开口问:“寒香,你想好了么……”
她虽然没直说,但她已经明白。
寒香沉吟了一忽儿,突然抬起头来:“我想好了!我不贪图做什么六品官眷了。我也不想再跟那无义之人有任何瓜葛。少奶奶放心,来日哥哥回来,我也不会对他有非分之想。我现在就想认真服侍姑母、埋头针黹,日子倒也清净。少奶奶,我已约……嗯,你说我能顺顺当当地跟齐良斋要来休书么?”
柳溶月心想:今天总算是有了件让人舒心的事儿。
她握住了寒香的手,温言鼓励:“如何不能?定然可以!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离了齐府,焉知世上就没了好男子相配?寒香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柳溶月永远记得,那时寒香的笑颜便如雪中红梅一般清秀可爱。
苏府东苑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柳溶月这一觉睡了个香梦沉酣!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迟疑地看着有些陌生的绣花罗帐。
一瞬间她有点儿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儿?
眨眼好久,她才想明白自己现在是柳溶月,她躺在苏府的内宅。
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柳溶月轻轻地撩起帘子,她看见满屋雪亮,显然已经日上三竿。
柳溶月顿时心慌:完了完了!这下儿赶不上给婆婆请安了!说来惭愧,自柳溶月嫁过来,每回给婆婆请安都是苏旭揉着惺忪睡眼去的。她当大少爷起早的话苏夫人心疼。如今自己当儿媳妇了,以后可要早起!
匆匆忙忙地穿鞋下地,柳溶月忽然觉得蹊跷,怎么没人伺候她呢?翠书、丹画在东苑忙活就算了,诗素怎么也找不着了?
忽然听到外间一声尖锐惊叫,柳溶月单手拍拍胸口:一惊一乍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即便如此,柳溶月还是飞快穿上外衣走了出去,她如今当家!
东苑围着许多人。
当一众丫鬟、仆从看着大少奶奶匆匆赶来,他们纷纷闪避,让了条路。
柳溶月直觉大事不好!她此刻再没了闺中女儿的端庄稳重,扒拉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幅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情景……
东苑的池塘里漂着一具尸体,寒香荡漾在冰冷水中。
池塘结着薄冰,剔透冰碴在阳光之下泛着精光,寒香艳丽的衣裳结满了冰棱。
寒香就像一朵冻在冰里的娇艳花朵,凄美又恐怖,无辜又可怜。
柳溶月呆在了那里,她耳边无端想起苏旭的声音:“东苑池塘清浅,淹不死人的。”
匆匆赶来的周姨娘眼见此情此景“嗷”地一声晕厥过去。
让丫头搀过来的苏夫人只远远地瞥了一眼,立刻双腿发抖几乎瘫软在地。
看两位夫人都昏了,丫头仆妇们浑身发软的不是一个两个,最早发现尸身的翠书、丹画此时面无人色,双双搂抱啜泣。
围观的仆人和胆儿大的婆子纷纷议论:“这寒香小姐必是跳河自尽了吧?”
“可惜了年纪轻轻。”
“谁家姑娘刚刚成亲就让婆家轰回来了能想开啊?”
“说的是呢!碰上个负心的丈夫,娘家还不让回去,呆在咱府算怎么回事儿啊?”
“偏偏还摊上那么个心窄的姑母,天天打骂,谁想得开啊?”
“哎哟,哎哟,大少奶奶怎么凑过去了?她不害怕啊?”
“嚯,还得说是咱家母老虎……”
柳溶月慢慢地走到了池塘边缘,她伤心地蹲跪了下来。
好在大少奶奶这一年什么大世面都见了,验尸什么的在她来说也不是头回。
定了定神,柳溶月指挥着胆大的小厮把寒香小心翼翼地打捞上来。
那时柳溶月还存着一丝侥幸:寒香毕竟年轻,万一还有救呢!她也许只是晕去而已啊!
可是当齐肃和王话痨把人仰面朝天放在岸上的时候,柳溶月的心彻底凉了,寒香的身子已经硬了。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柳溶月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昨天还和自己温存叙话的女子,她总不信寒香会突然寻了短见!几个时辰前她还说要好好度日!
柳溶月忽然打了个寒颤,她看见寒香纤细的颈上的乌黑血斑。
不仅如此,细看之下,寒香颈上分明有月牙破损处五,虎口状深红横痕处一,脖子两边椭圆压痕擦破皮肤、色呈淡黄!这情黄仵作说过,寒香分明是被人活活掐死!
齐肃和话痨这大半年没白在衙门当差,他俩一左一右蹲在奶奶身边儿跟着打量。
王话痨忽然说:“奶奶,你看这姑娘手里是不是有东西?”
帮忙勘验过老梅尸身的齐肃轻轻地掰开了寒香僵直的手指,她的手里握着一块青绿布料,显然是挣扎之时从人身上撕扯下来的。
柳溶月接过那块布料端详了良久:这料子极其眼熟,这料子她曾经穿过!
这料子……应该是六品京官的袍服一角……
柳溶月蓦然回头,她厉声断喝:“今天早上有谁来过?”
陈管家匆匆叫来了守门小厮,小厮理直气壮:“谁也没来过!守门的不止小的一个!奶奶不信,您问他们。前些日子有些松懈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奶奶回来了,大伙儿谁不是打起来十二分精神?!真的是没人来过!”
柳溶月满脸狐疑:“这必然是外人做的!”
便在此时,翠书浑身颤抖地指着假山之下的青灰角门:“它……它开了……”
柳溶月眉头紧蹙:“可曾报官了没?”
陈管家有些为难地看向苏夫人。
官宦人家出了这等晦气事,许多便瞒着不报官了,为的是怕污秽女眷名声不好。
苏夫人也有如此顾虑,她劝说柳溶月:“要不然就称个急病儿,埋了完了。闹大了咱们还要抛头露面,究竟她不是咱家孩子……”
柳溶月却不以为然,她知道说些什么沉冤必雪的道理苏夫人未必听得进去,不由急中生智朝王话痨使个眼色。
王话痨立刻眉目变色地凑了过来:“夫人啊!这寒香是在东苑让人活活掐死抛尸的。横死啊!她还穿了红裙。您要是不给她伸冤,您不怕她成了厉鬼么?”
苏夫人听了这话猛打个寒颤,柳溶月眼风到处,缃琴、墨棋不由分说架着夫人回屋歇息。
柳溶月如今自己都纳闷儿:我是什么时候学会掌控局面来着?
五城兵马司大概是半个时辰之后到的苏府。
为首一人正是王福江王大公子!
他见着柳溶月就说:“嫂子!今天怪事太多了。你猜怎么着?我来的时候差点儿一马撞上了那个新任宛平知县……叫啥来着?对!叫齐良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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